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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衣 ~ 長篇小說 - 痞子蔡 ~ Index
天氣,是不應該如此悶熱的。
  這種天氣讓我想起七月中的台北晌午街頭。
  擁擠車陣排放的廢氣,高樓冷氣機釋出的熱氣,
  在烈日的酷曬下,讓溫度計的水銀柱不斷向上攀升。
  台北盆地似乎變成西遊記的火焰山。
  很想拜託孫悟空去向鐵扇公主借芭蕉扇,扇除所有的火氣。

  但我並不在台北,而是在台南;
  現在也不是七月中,而是五月底。
  一連好幾天了,天氣就是這般地跟你耗著,絲毫沒有妥協的跡象。
  人還可以躲進冷氣房避暑,但狗就沒這麼幸運了。
  聽說狗的舌頭因為伸出過久,常有肌肉抽筋的現象。

  我住公寓的頂樓,是最接近上帝的地方,也最容易感受到上帝的火氣。
  窮學生沒有裝冷氣機的權利,只好勉強把電風扇當做芭蕉扇來用。
  奈何電風扇無法降低上帝的火氣,我仍然揮汗如雨。
  去研究室吧!我心這麼想著,因為研究室有台冷氣機。
  如果天氣一直這麼悶熱,那麼不得不常跑研究室的我,
  大概很快就可以完成我的畢業論文。

  沖個冷水澡,換掉早已被汗水濡濕的衣服。
  背上書包,帶著兩本書充當細軟,我像逃離火災現場似地奔下樓。
  跨上機車,為了貪圖涼快,索性連安全帽也不戴。
  雖然有個口號叫做:"流汗總比流血好",
  但在這種天氣下,我倒寧願被罰500元,而使皮夾大量流血,
  也不願再多流一滴汗。

  拂過臉畔的風,倒是帶走了一些暑氣,也減緩了汗滴滑落的速度。
  停好機車,看到校園內的那只黑色秋田犬,正伸著舌頭望向天空。
  順著它的視線,我也仰起頭,但並不張開嘴巴。
  沒想到原本是"一片無雲"的天空,竟然飄來了"一片烏雲"。
  『下場雨吧!』我開始期待著今年夏天的第一場梅雨。

  像是回應我的請求般,天空轟然響起一陣雷。
  接踵而來的,像是把"柏青哥"的小鋼珠一骨腦地倒進盆子的聲音。
  僵持了數日,雨神終於打敗掃晴娘,下起了滂沱大雨——
  用書包遮住頭髮,我又再度逃難似地衝進研究室。
  這情景,好像當初認識信傑的過程。

  我喘了喘氣,擦拭被雨水淋濕的眼鏡。
  雖然沒有強風的助威,但窗外的樹影依然搖曳不止。
  沒想到雨不下則已,一下便是驚天動地。
  緊閉的窗戶似乎仍關不住雨的怒吼,靠窗的書桌慢慢地被雨水所濺濕。
  一滴——兩滴——三滴——然後一片——
  最後變成一灘。
  雨水雖然模糊了我的書桌,卻讓我的記憶更加鮮明。

  原來這場雨不僅洗淨柏油路上的積塵,撲滅上帝的火氣,
  也沖掉了封印住我和她之間所有回憶的那道符咒。
  符咒一揭,往事便如潮浪般澎湃地襲來。
  走出研究室,站在陽台邊,很想看看這場雨是如何地滂沱。
  窗外是白茫茫的一片,好像是籠罩在大霧中。
  連我不經意歎出的一口氣,也變白了。
  不過才下午三四點的光景,路上的車輛卻打開了昏黃的車前燈。
  而五顏六色的雨衣,在蒼白的世界中,顯得格外繽紛。

  記得那天走出"好來塢KTV"時,雨也是這樣地下著。
  「雨下這麼大,你帶雨衣了嗎?」她關心地問著。
  『我的雨衣晾在陽台時,被風吹走了。』我無奈地回答。
  「被風吹走了嗎?真可惜。那你怎麼回去呢?」
  『反正我住這附近嘛!待會用跑的,不會淋到太多雨。』
  「那——那——那你要不要——」她竟然開始吞吞吐吐。
  『要什麼?』我很納悶地問著。

  「你要不要穿上我的雨衣?」
  她的音量變得很小,尤其當講到"雨衣"兩字時,更幾乎微細而不可聞。
  『不用了。你也得回去,不是嗎?』我微笑地婉拒她的提議。
  雨下這麼大,根本沒有停歇的跡象。
  我再怎麼厚臉皮,也不至於穿上她的雨衣,而把她留在這吧!?
  她聽了我的回答後,臉上卻顯現出非常失望的表情。
  彷彿我拒絕的,不是一件雨衣,而是她的心意。

  『你怎麼了?我說錯話了嗎?』
  「沒什麼。你千萬不要淋成落湯——A-No——落湯什麼呢?」
  『那叫落湯雞。我教過你的,你忘了嗎?回去罰寫"落湯雞"十遍。』
  我開玩笑似地交待。
  「Hai!遵命。我下次上課會交給你,蔡老師。」
  她又笑了。這樣才對,好不容易下場雨,她當然應該高興。

  她拿出她的紫紅色雨衣,慢慢地穿上。
  彷彿在穿昂貴的和服般,她的動作是如此輕柔。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她穿上那件雨衣。
  戴上雨衣帽子的她,好像是童話故事 的"小紅帽",輕盈又可愛。
  她不是說她很喜歡穿著雨衣在雨中散步嗎?
  為什麼我總覺得她的神情有點黯然呢?

  突如其來的一陣響雷,讓我的肩膀猛然顫動一下,打斷了我的思緒。
  也讓我的魂魄從好來塢KTV外的雨夜,回到研究室外的陽台邊。
  我依舊是獨自站著。
  而雨,仍然滂沱。
  原來即使身邊沒有她,雨也還是會下的。

  「學長,被雨困住了?」正好路過的學弟好心地問著。
  困住倒不至於,因為她後來還是把這件紫紅色的雨衣送給了我。
  而我一直把這件雨衣鎖在研究室的檔案櫃 ,從未穿過。
  因為如果天空下著小雨,我捨不得穿;
  若下起這樣的大雨,我也不想讓傾盆而下的雨,無情地打在這件雨衣上。
  所以我還是回到研究室,煮杯咖啡,讓咖啡的香氣瀰漫整個房間。
  坐在書桌前,享受著被雨隔絕的孤獨。
  並讓雨聲引導我走進時光隧道,回到剛認識她的那段日子——

  她叫板倉雨子,一個很喜歡微笑的日本女孩。
  昭和47年(1972年)出生於和歌山縣附近的一個小山村,10歲後移居大板。
  平成6年(1994年)京都大學中國語言與文學系畢業後,又隻身來台灣學習中文。
  雖說是來學習中文,但除了有很明顯的日語腔調外,
  她的中文卻已經說得相當流利。

  認識板倉雨子算是個巧合吧!是信傑介紹我們認識的。
  信傑是我的好友,那時在成大歷史研究所念碩士班。
  他是個怪人,大學聯考時竟然選擇歷史系為第一志願。
  因為他說他喜歡念歷史,並喜歡化身為歷史人物。
  所以有時他是談笑破曹兵的周瑜;有時是牧羊北海邊的蘇武。
  他最喜歡說的一句話就是:
  「人類從歷史上學到的唯一教訓,就是人類無法從歷史上學到教訓。」
  我想信傑顯然沒有從歷史上學到教訓,因為他父親也是念歷史的。

  遇見板倉雨子的前一年,我跟信傑在圖書館認識。
  那天午後,天空忽然下起了雨。
  正在校園內閒逛的我,只好往最近的建築物飛奔以躲雨。
  很幸運的,這是學校的圖書館。
  我擦了擦滿臉的雨水,脫掉濕外套,並整理一下狼狽的神情。
  然後在陳列歷史書籍區域,隨手翻書打發時間。
  這陣驟雨,來得急但去得並不快,持續了幾個小時。
  我只好從秦始皇統一中國,看到鴉片戰爭。

  在書櫃的角落地上,我撿到一張學生證。
  失主叫"謝信傑",成大歷史研究所碩士班一年級。
  相片中的他理個平頭,戴個黑色方框眼鏡,頗有學者的架勢。
  我把這張學生證拿到圖書館借還書的櫃台,請他們代為廣播。
  半分鐘後,信傑氣喘吁吁地跑來:
  「謝謝你——謝謝你——真是非常謝謝你——」
  信傑的客氣,令我印象深刻。也許是因為我很喜歡歷史的緣故,
  所以我對歷史系的學生有種特殊的好感。

  『不客氣——不客氣——你實在不必客氣——』
  我像只鸚鵡般,頑皮地學著他講話的語氣。
  「受人點滴,小弟泉湧以報。」
  果然是文學院的高材生,一出口便知有沒有。
  『區區小事,兄台何足掛齒。』
  我們相視一笑,然後握了握手。我就往門口走去。

  雨還是不停地下著,也許剛剛應該看到中法戰爭或是甲午戰爭。
  「同學,被雨困住了?」
  我轉過身,信傑撐開了傘微笑地說著。
  我苦笑地聳聳肩。
  「一起去吃個飯吧!我請你。算是報答救命之恩。」
  『你太客氣了,我只是剛好撿到你的學生證而已。』
  「對學生而言,證在人在;證亡人亡。所以你算是救我一命。走吧!?」

  雖然天色無"晴",但信傑卻很熱情。
  我不好意思拒絕他的好意,於是點點頭。
  信傑的雨傘不算大,為了避免淋濕,我們緊緊地靠在一起。
  還好我們倆人的袖子都很完整,沒有"斷袖之癖",
  不然在這種氣氛下,耳鬢廝磨的結果是很容易擦槍走火的。
  我們走到學校的餐廳吃飯,然後聊了起來。

  「同學,該怎麼稱呼你?」信傑很客氣地詢問著。
  『我現在是博一,你應該叫我學長。但我小你一歲,你也可以叫我弟弟。
  所以你最好叫我學長弟弟,而不是叫我同學。』
  「哈哈哈——你真有趣。我先自我介紹好了,我叫謝信傑。
  "謝"是淝水之戰大破前秦苻堅百萬大軍的謝安的謝;
  "信"是桶狹間會戰中擊潰今川義元的織田信長的信;
  "傑"是崖山戰役敗給蒙古而導致南宋滅亡的張世傑的傑。」

  我先是愣了一愣,然後笑了出來。
  沒想到信傑的自我介紹,會這麼有趣。
  我想了一下,學著他的語調,也這麼自我介紹:
  『我叫蔡智弘。"蔡"是東漢末年發明造紙的蔡倫的蔡;
  "智"是在本能寺叛變殺掉織田信長的明智光秀的智;
  "弘"是自號十全老人的清高宗乾隆皇帝的名諱弘歷的弘。』
  其實我通常都是告訴別人,"智"是智慧的智。
  不過既然信傑想當織田信長,那智弘就只好捨命陪君子而成為明智光秀了。

  「哈哈哈——請你以後叫我信傑就可以了,千萬別叫我織田信長。」
  『那也請你叫我智弘好了,不用叫我明智光秀。』
  「智弘,沒想到你也知道日本戰國史。」
  『其實也還好,前陣子剛翻完一套"德川家康"全集。』
  「喔?真的嗎?那我問你,你喜歡德川家康這號人物嗎?」
  『談不上喜歡,不過比起狂妄地想吞併明朝的豐臣秀吉,還是德川可愛點。』

  「其實歷史人物的評價,常常有主觀的好惡情感,很難有客觀標準,而且有時還會摻雜民族性這種複雜的因素。」
  『怎麼說?』
  「比方以德川家康而言,儘管日本人因為德川幕府的鎖國政策導致西方列強入侵的屈辱而遷咎他,但現在日本人仍是非常推崇德川,尤其欣賞他在劣勢下的隱忍性格。外國人甚至相信,日本能在戰後迅速復興的主要原因,正是因為日本人或多或少都有這種德川性格。」

  信傑用右手無名指推了推眼鏡,接著說:
  「但如果德川家康讓中國人評價呢?或許同樣也是殺了妻子的德川,會像吳起一樣,背負殺妻求將的嘲諷。不過呢——」信傑停頓一下,喝了一口水。
  『不過什麼?』
  「不過日本人倒是很讚許他這種殺妻的行為。」
  我學著信傑,用右手無名指推了推眼鏡:
  『也許只因為日本女人在戰國時代根本沒地位,所以殺妻跟殺狗沒什麼差別。也許日本的歷史學者普遍怕老婆,所以潛意識 欣賞敢殺掉老婆的德川。』

  「哈哈哈——智弘,我們將來一定會成為好朋友的。」
  『為什麼?』
  「因為你的觀點很好玩,雖然胡扯,但也可以提供另一種看歷史的角度。」
  『信傑,我們現在已經是好朋友了。不是嗎?』
  「嗯,不錯。」
  信傑的博學開朗,讓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如果能跟他成為好朋友,自然是求之不得的事。

  信傑果然是念歷史的,當話題轉到歷史上時,他便侃侃而談。
  從秦始皇嬴政,到清宣統帝愛新覺羅溥儀,他似乎是瞭若指掌。
  『信傑,你一定沒有女朋友。』
  「咦?你怎麼知道?」
  『我想不會有一個女孩子能耐得住性子聽你說完中國歷史的。』
  「哈哈哈——說得也是。可是我真的很喜歡聊歷史故事。」
  『那你應該改念美國史才對,短短兩百年,一下子就說完了。』
  「哈哈哈——你在譏笑美國喔!」

  話匣子既然已經打開,信傑索性提到了他的糗事:
  「有次跟一個女孩子談到唐高宗李治時,我說我溫和的個性很像李治。她突然說她像武則天,所以準備要謀奪大唐江山。」
  『然後呢?』
  「我當然不肯認輸,於是化身做唐玄宗李隆基,再度中興唐室。」
  『信傑,你的反應很不錯。』
  「誰知道她的反應更快,她說她可以變成楊貴妃,照樣搞垮大唐江山。」
  『嘿嘿——這女孩很特別喔!你應該好好把握。』
  「唉——只可惜在我化身為郭子儀欲平定安史之亂前,她就走了。」

  『信傑,你太無趣了。你應該多談點風花雪月的。』
  「沒辦法,這是我的職業病。學妹們常幫我介紹女孩子,但沒有人能忍受我的枯燥。我的專長是能夠馬上說出任何歷史上大事件的發生年代,卻不能一眼看出女孩子的出生年代。」
  『我也有職業病。我是念水利的,我的專長是能依水溝內雜草的生長狀況判斷這條水溝到底有多久沒疏浚,卻不能一眼看出女孩子到底有多久沒交男友。』

  「智弘,我們算是同病相憐。」
  『嗯。但是你病得比較重。』
  「哈哈哈——歷史系的女孩很多,改天介紹幾個讓你認識。」
  『那先謝謝你的大義滅"親"了。』
  我們很有默契地同時眨了眨眼,然後相視一笑。信傑說像我們這種交情比較不會"見異思遷"。換言之,即不會因為看見"異"性而想改變友情。

  經過那次在餐廳的聊天後,我跟信傑變得很熟稔。我常到他住的地方看書,他的房間並不算大,五坪左右,但幾乎堆滿了歷史書籍。我室友也是如此,不過我室友的房間內堆滿的是PLAYBOY。所以,對於愛看歷史故事的我而言,信傑的房間是排遣時間的最佳去處。

  信傑和我一樣在外面租房子,我們很巧地住在同一條路,但不同巷子。他的室友有兩個,一男一女,男的是他的同班同學,女的則是他學妹。真是"一門忠烈",全都是念歷史的。信傑的男室友叫"陳盈彰",據信傑的說法是:「陳是陳腔濫調的陳,盈是惡貫滿盈的盈,彰是惡名昭彰的彰。」另一個學妹的名字,信傑說了幾次,我卻始終記不得。我只知道她是成大田徑隊的,專長是三鐵,還三加過大專杯。

  雖然我常去信傑的住處,但我跟信傑的室友們,並不太熟。偶爾碰面時,也只是點個頭、打聲招呼而已。直到有次我們四個人一起打麻將,我們才算是"以賭會友"。那次是因為那個歷史系學妹看到了一隻老鼠,於是大聲尖叫。信傑和陳盈彰為了逮住它,開始徹底搜尋整間屋子。

  不過老鼠沒找到,卻發現了一副麻將。
  信傑說看到麻將不打的話,會遭天譴,於是提議打牌。
  「我們只有三個人而已,三缺一怎麼辦?」陳盈彰搓著發癢的手說道。
  「別看我,我認識的朋友都是道德高標準,才不會打麻將!」
  歷史系學妹堅定地說著,卻忘了她自己是會打麻將的。
  「唉——三缺一的確是人生四大痛苦事之一。」信傑感慨地說著。

  人生四大樂事,眾所周知是:
  「久旱逢甘霖,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
  而人生四大痛苦事,信傑則說成:
  「野外騎車被雨淋,他鄉跑路仇人知;炎炎夏季停電夜,打牌三家缺一時。」

  「我想到了!我認識一個工學院的學生,他一定會打牌。」信傑突然很興奮。
  「你怎麼知道他一定會打?」陳盈彰疑惑地問道。
  「工學院學生接觸的都是方程式和數字,禮義廉恥的觀念比較淡薄。」
  「學長,你講話好毒。」歷史系學妹笑著說。

  於是信傑撥了通電話給我,在電話中他說:
  「欲破曹公,宜用火攻;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你在說什麼?幹嘛學孔明說話?』
  「簡單地說,我們要打麻將,但只有西南北三家,所以想找你來當東風。」
  『真是的,三缺一就直說嘛!』
  「智弘你會打嗎?」
  『開什麼玩笑?我當然會打!待會我用左手讓你。』

  30元為底,10元一台,對學生而言,是屬於即使輸錢也不會破壞交情的價位。信傑那天的手氣不好,一家烤肉三家香,而我則是最香的人。北風北,信傑絕地大反攻,竟讓他連七拉七。原本他烤肉烤得好好的,突然開始聞香了,輪到我們三人烤肉。要連莊第八次時,陳盈彰往牌桌上拋出一條手帕。信傑擲骰子的手突然停頓,然後問道:「小陳,你丟手帕幹嘛?」「表示投降啊!拳擊比賽時教練往場上丟毛巾就表示認輸不打了。同理可證,牌桌上認輸不打就該拋手帕。」

  「哇哈哈哈——」信傑一面數錢,一面笑著說:
  「牌桌的輸蠃跟歷史的興衰一樣,總是變幻莫測,冥冥中自有天意。我就好像斬白蛇起義的漢高祖劉邦,雖然屢戰屢敗,東逃西竄,但最後卻在垓下之役豬羊變色,讓項羽演出霸王別姬。」
  蠃了錢的信傑,志得意滿地高談闊論,並模仿劉邦擊股而歌:
  「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信傑如果是劉邦,那我就是項羽了,因為原本蠃最多錢的是我。
  我聯想到項羽被圍困在垓下時,窮途末路的悲慘。
  『力撥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輪到我學起項羽,準備跟虞姬告別。

  「美人虞姬在此!」歷史系學妹突然大叫了一聲,嚇我一跳。
  沒想到她竟也跟著唱了起來:
  「漢兵已掠地,四方楚歌聲。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她壯碩的體格學起虞姬的身段,把美人虞姬變成娛樂嘉賓的"娛姬"。
  如果真要帶這個虞姬回到江東,我倒寧願自刎烏江邊。

  只剩下陳盈彰沒有瘋而已。
  於是信傑的眼光飄向他,看他能變成哪一個栽在劉邦手下的歷史人物。
  「我乃淮陰侯韓信是也。劉邦啊劉邦,沒有我韓信,哪有漢朝的建立?沒想到
  你統一了天下以後,第一個要對付的功臣,竟然是我!唉——」
  拋手帕的陳盈彰,不甘示弱地學起了韓信,沈聲吟道:
  「高鳥盡兮良弓藏,狡兔死兮走狗烹,敵國滅兮謀臣亡。」


  那次牌桌上的垓下之役後,劉邦大發慈悲請我們到東寧路喝啤酒吃滷味。
  「反正這是一筆不義之財嘛!」劉邦很乾脆。
  哪裡不義了?這可是我家教的血汗錢!
  在吃吃喝喝後,我也開始熟悉像韓信的陳盈彰,
  和自認為是虞姬的歷史系學妹。

  陳盈彰有兩個女朋友,一個在台南;另一個在台北。
  住台南的,認識時間較短;住台北的,認識時間較長。
  陳盈彰常說:「得天時者必失地利。」
  所以認識得愈久,住得愈遠。
  『那你比較喜歡誰?』我有次很好奇地問他。
  「我是天秤座的,當然公正不阿,絕不偏袒。」

  我卻始終記不得這個歷史系學妹的名字,我只好一直叫她虞姬。
  她總說只要我有膽子叫她虞姬,她就有膽子承認。
  身高172,還練過舉重的虞姬,其實是個很細心的女孩子。
  信傑租的那間屋子的大小事務,通常是她在打理。
  虞姬說她跟她男朋友認識的過程,是個"意外"。
  那是有次她在校園中跑步時,跟一個騎單車的男孩擦撞而認識的。
  不過,被撞倒的是那個男孩,而不是虞姬。
  後來,他就成了虞姬的男友。
  所以,我一直引以為戒,並提醒自己在校園騎車時千萬要小心。

  1994年,一個涼爽的九月天,信傑打電話給我:
  「你好,我是劉備的不肖兒子劉禪。智弘在嗎?」
  信傑的壞習慣又來了,他八成正在研究三國史。
  『我不是智弘,我是在當陽長板坡單騎救主的趙子龍。』
  「哈哈!智弘,為了答謝你的救命大恩,今晚帶禮物來幫我慶生吧!」
  就在當晚信傑的生日聚會中,我第一次看見板倉雨子。

  其實最早認識板倉雨子的人,不是我,也不是信傑,而是虞姬。
  虞姬在1994年的暑假,有"中國現代史"的暑修課程。
  而板倉雨子在1994年7月初來台灣後,雖然一直在中文繫上課,
  也同時在歷史系旁聽中國現代史。

  中國現代史的任課老師,是個老學究,經歷過第二次世界大戰的蹂躪。
  有一次上課時,講到這段歷史,竟不由自主地流下眼淚。
  聲淚俱下的他,仍不斷地控訴日軍侵華的暴行。
  板倉雨子也不知道從哪裡產生的勇氣,竟然怯生生地舉起手來發問:
  「老師,對不起。我在日本念高校時,歷史書上不是這樣寫的。」

  虞姬就在那時,才知道坐在她身旁的板倉雨子竟是日本人!
  課堂上的氣氛突然變得凝重,虞姬開始擔心老師的反應。
  結果老師只是重重地歎了一口氣,然後說:
  「唉——想不到刻意遺忘這段歷史的,除了中國人外,還有日本人。罷了——下學
  期開學後,奶來修我的課吧!我會教奶正確的歷史。」

  下了課後,板倉雨子主動詢問虞姬一些選課事宜,
  並一直耿耿於懷老師剛剛的那段控訴。
  「Hon-Do?(真的嗎?)」板倉雨子睜大了眼睛問著虞姬。
  「是真的吧!?台灣的歷史書上是這麼寫的。畢竟我們都沒經歷過那個年代。」
  虞姬的回答其實很客觀,同一樁歷史事件,日本人如果有自己的說法,
  那麼台灣人何嘗不會也有自己的一套說辭呢?
  歷史的真相不應被扭曲,但記錄歷史的人,卻各有立場。

  於是虞姬成了板倉雨子的第一個台灣朋友。
  虞姬常主動邀板倉雨子吃飯,也常帶她逛街。
  透過虞姬的介紹,板倉雨子也認識了信傑和陳盈彰。
  但在信傑的生日聚會前,我一直沒機會認識板倉雨子。

虞姬後來說她對日本人也沒什麼好感,除了"少年隊"的那三個帥哥外。
  『那你們怎麼會從那時候就成為朋友?』我很好奇地問她。
  「嗯——她很親切吧!」虞姬想了半天,擠出了這個理由。
  『親切?是不是"親"自體驗才會有"切"身之痛?』我仍然半信半疑。
  「你別瞎扯。可能是因為板倉雨子的眼神很誠懇。」
  『誠懇?誠懇可以用來形容眼神嗎?那我的耳朵看起來會不會很實在?』
  「唉呀!反正我就是知道她是一個很好的女孩子啦!」

  在信傑的生日聚會中,虞姬也帶了板倉雨子三加。
  於是信傑介紹了她:
  「智弘,這位是我在歷史系新認識的學妹——」
  他指著一個從進門開始,就沒停止過微笑的女孩。
  她一直跪坐在坐墊上,仔細聆聽每個人的談話,卻從不插嘴。
  明亮的眼睛,白皙的皮膚,還有那兩顆幾乎可以比美吸血鬼的虎牙,
  使她看來實在不像是中土人物。

  「Hai! Wa-Da-Si-Wa ITAKURA AmeKo Des,Ha-Zi-Me-Ma-Si-Te,Do-Zo,Yo-Ro-Si-Ku。」
  她霍地站起,對我行了一個標準的90度鞠躬禮,
  並用流利的日文阻斷了信傑的話頭。

  哇!講啥米碗糕?原來她真是番邦姑娘!
  我求助似地望了望信傑,他卻只是微微地揚起嘴角,
  一看就知道他在忍住笑意。
  我搔了搔頭,不知如何應對,一臉愕然地愣在當地——

  「對不起,我是板倉雨子。初次見面,請多指教。」
  她趕緊改口,用帶點特殊腔調的中文重新講一遍,並又鞠了一個90度躬。
  彷彿受到她的影響,我也手忙腳亂地向她行了一個接近90度的鞠躬禮。
  『我叫蔡智弘,也是初次見面,也請多指教。』

  信傑看到我們的糗樣,終於忍不住笑了出來。
  「AmeKo,智弘是工學院的學生,人還不錯,你以後可以請他多幫忙。」
  信傑指著面紅耳赤的我,向同樣也是面紅耳赤的她這麼介紹著。
  「Hai!蔡桑,以後請多多照顧,A-Ri-Ga-Do。」
  她紅著臉回答,但仍然沒有忘記90度的鞠躬禮。
  而我這次,又不好意思地搔了搔頭。

  「智弘,這塊拿給AmeKo。」
  信傑切了一塊蛋糕,努了努嘴角,往AmeKo的方向指去。並把音量放小。
  我猜不透為什麼信傑一付神秘的樣子,該不會想整我吧!?
  我納悶地拿起這塊蛋糕,端給了她。
  『板倉小姐,請用。』
  「A-Ri-Ga-Do。蔡桑,你叫我AmeKo就可以了。」
  『A——A——Ame——』
  "阿妹"了半天,還是不知道接下來要怎麼念。

  「A-me-Ko。Ame是"雨"的意思;Ko是"子",所以我叫AmeKo。」
  她微笑地解釋著。
  『AmeKo,在台灣還習慣嗎?』
  用這句話當開場白,雖然不甚夠力,也算合情合理了。
  不然要問啥?難道問她為什麼跑來台灣學中文?
  這種問題她一定被問煩了,而且搞不好只是她吃飽飯沒事幹而已。

  「一切都還好。台灣是個很好的地方,我很喜歡。」
  『跟人溝通沒問題吧!?』
  「嗯。只是有時聽不懂台語。」
  『在台南,聽不懂台語的確有點麻煩。』
  我附和地說著。然後就不知道要扯什麼了。
  而AmeKo跟我講話時,總是微笑地看著我的眼睛,並專注地聆聽。
  因為怕她聽不懂,所以我刻意放慢說話的速度,並去掉較為艱澀的字句。
  這樣的對話,不累才怪!

  「智弘,過來一下。」
  信傑的聲音適時地化解我的危機。
  『有事嗎?』我走到他身旁問道。
  「AmeKo長得不錯吧!?」信傑不懷好意似地笑著。
  『你叫我來就是為了說這個?』
  「當然不是羅!我是要給你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什麼機會?是不是你意外保險的受益人要寫我?』

  「你少無聊!是這樣的,AmeKo想找人教她中文,而她也可以教日文。」
  『所以呢?』
  「所以就便宜你這個臭小子了。」
  『拜託!為什麼偏要找我?我又不學日文。』
  「為什麼不學日文?」
  『第一,我不喜歡日本;第二,學日文對我沒用。』

  「沒聽過"不以人廢言"嗎?你不能因為討厭日本人,就不喜歡學日文啊!」
  『我不是"討厭",只是"不喜歡"日本人而已,這有程度上的差異。』
  為什麼不喜歡?我也說不上來。應該只是偏見吧!?
  也許除了有歷史上的仇恨外,還有對於近代日本經濟上的強盛,
  我有著因嫉妒而產生的不滿。

  「智弘,我知道你對日本還有一些民族的仇恨。但所謂"罪不及妻孥",即使
  男人做錯了事,他的老婆和孩子仍然是無辜的,不是嗎?」
  信傑的話其實有道理,奈何我的偏見也不是一天造成的。
  『她可以沒有罪,但不代表我不能討厭。總之,我不想學倭寇的語言。』
  「我問你,你的野狼機車是不是日本制的?SONY收音機和電視機呢?
  還有CASIO計算機?科學實驗用的儀器?這些哪一樣不是日本貨?
  你有種就不要用這些日本貨,再來跟我強調你高尚的民族情操。」
  信傑終於看不慣我對日本人的偏見,開始教訓我。

  『這不一樣啦!正因為日常生活中已經用了這麼多的日本貨,所以不希望靈魂也被日本污染。』
  「我聽你在瞎掰!你還不是照樣學英文,難道你喜歡被美國污染?」
  『英文是國際通用的語言嘛!怎能與日文相提並論。而且我的英文不好,所以靈魂還是很乾淨的。』
  我說不過信傑,只好開始強詞奪理。

  「你別推三阻四的,要不要一句話!」
  『其實我也不是真的很排斥日文,只是覺得沒必要學而已。』
  「你實在是不知好歹,很多學弟搶著跟我預約,你竟然敢不要!?」
  『既然那麼多人搶著要,你就公開比文招親嘛!何況我是工學院的學生,中文
  造詣哪有你們文學院的學生好。』

  「這你就不懂了。假設要教小學生加法,叫大學生去教就是"殺雞用牛刀"。
  如果AmeKo的中文程度像隻雞的話,那我們這些文學院的學生就是牛刀了。
  所以你這只菜刀剛好合用。」信傑拍拍我的肩膀,似笑非笑地說著。
  果然是文學院的學生,連損人時也是那麼地不露痕跡。
  『我這只菜刀夠利嗎?』
  「當然夠利羅!而且你又姓蔡,注定就是生來當菜刀的。」

  『可是——』
  「別那麼多可是了。更何況你的台語也可以通啊!AmeKo也想學台語。
  說真的,要不是因為我不會講台語,哪輪得到你撿這個現成便宜。」
  『原來如此。你是因為自己無法勝任才想到我。』
  「當然囉!要不是因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才不會這麼照顧你。感動了吧!?」
  『好啦!我答應了總行吧!』

  信傑走到AmeKo面前,指著我說:
  「AmeKo,智弘的中文程度比我高,你可以向他多學習。」
  這傢伙!剛說我是菜刀,他是牛刀,現在又說菜刀比牛刀鋒利。
  我實在分不清是讚美還是諷刺。
  「蔡桑,以後就拜託你了。」
  AmeKo露出虎牙興奮地說著,當然她的招牌動作又出現了。
  『彼此彼此,請別客氣。』

  從此,每個禮拜二、四的晚上七點到九點,AmeKo會到我住的地方。
  前一小時,我教她中文;後一小時,她教我日文。
  我的日文程度,可以說是十竅通九竅。換言之,即一竅不通。
  所以她只好從開始教我。
  而AmeKo的中文底子卻不差,所以我根本不算是教她中文,
  頂多教她如何欣賞唐詩宋詞而已。
  偶爾再夾雜著一些台語。

  因此我跟AmeKo的溝通,主要是靠中文。
  如果中文仍然是雞同鴨講,就只好用英文。
  雖然我的英文並不好,但已經足以嘲笑日本人了。
  我也深刻地體會到微笑是人類共同語言的道理。
  因為當我們彼此不懂對方語言中的意義時,總是會相視一笑。

  記得第一次上課時,我問她:
  『AmeKo,為何你叫"雨"子呢?』
  她說因為她是在雨天出生的,所以她爸將她取名為雨子。
  原來如此。
  所以在晴天出生的叫晴子?下雪時出生的叫雪子?
  那麼在颱風天出生的,難道叫風子?
  看來日本人取名字時也是很混。

  她說她因此而非常喜歡雨天。
  當初會選擇來台灣而非大陸,有部份的理由是因為台灣多雨。
  她說她也跟雨天非常有緣。
  甚至在日本考高校及大學時,都碰到雨天。
  「所以,我的考試成績很好的。」
  她輕輕地笑著,不忘了露出那兩顆尖尖的虎牙。

  後來,我很想告訴AmeKo,台南的冬天是少雨的。
  如果期待下雨,應該到台北。
  這麼說好了,如果台北在冬天下雨,是像家常便飯般普通,
  那麼台南的冬雨,就會像魚翅鮑魚般珍貴。
  可是我始終沒有告訴AmeKo,與其說怕她失望,
  倒不如說我怕她真的轉到台北去唸書而讓我失望。

  AmeKo住的地方,跟我只隔兩條街,還算很近。
  她有兩個室友,和田直美與井上麗奈,都是日本留學生。
  和田滿胖的,膚色黝黑,聽說是來台灣後常跑海邊所曬的。
  因為和田的家鄉在日本關東地區,一年中真正的夏季最多也只有兩個月。
  這也難怪她非常喜歡南台灣炎熱的氣候。
  井上的眼角上揚,顴骨較高聳,有點韓國人的味道。
  和田的男友是香港的僑生,至於井上,聽說她的男友在日本。

  其實我對日本人的印像是很刻板的。
  說是"印象"好像也不合理,因為認識AmeKo之前,我從未接觸過日本人。
  所有關於日本或日本人的資訊,全都來自於電視書本漫畫或是別人的意見。
  日本人勤奮、守法、團結、有秩序、好色而奸詐、欺善卻怕惡、自卑又自大。
  我所獲得的片斷或者可說不太正確的資訊是這麼告訴我的。

  而日本女人則是柔順的最佳代言人。
  上帝說如果有人打了你的右臉,你還要湊左臉讓他打。
  可是聽說日本女人更誇張,她除了讓你打左臉外,還會問你的手疼不疼。
  也許誇張的不是日本女人,而是我竟然會相信這種事情,
  然後讓它成為我的刻板印象。

  幸好日本人對中國人也有刻板印象,所以我也不用太自責。
  日本人覺得中國人髒、亂、自私、愛錢、蓄八字鬍、留辮子、既奸詐又邪惡。
  這是我看過的日本漫畫中,中國人的普遍特點。
  看來,"奸詐"似乎是中國人和日本人的共通點。

  所以,認識AmeKo之初,更加深了我對日本女孩的刻板印象。
  因為她總是柔柔順順,講話時也總是帶點靦腆微笑。
  不過後來又認識了和田直美與井上麗奈,讓我的刻板印象來個大逆轉。
  那次是個耶誕夜聚會,虞姬邀了和田、井上與AmeKo來慶祝。
  三杯玫瑰紅下肚後,和田和井上便開始肆無忌憚地高聲歌唱。
  幸好是冬天,不然我真的覺得她們會有跳脫衣舞的衝動。
  "幸好"是我用的形容詞,陳盈彰用的形容詞卻是"可惜"。

  為了當AmeKo的中文老師,也為了當AmeKo的日文學生,我特地買了張方桌。
  一公尺見方,高度大約只有四十公分,就像電視 常見的和式桌子。
  上課時AmeKo在我左手邊,我在她右邊。
  我右她左的方位,剛好符合雙方國家的交通規則。
  每次采跪坐姿勢上課時,下半身血液循環不佳,總讓我雙腿發麻。
  AmeKo教了我好幾次跪坐要領,我卻始終學不會。
  我曾問過AmeKo,跪坐是否是導致日本人長不高的元兇?

  「蔡桑,大丈夫比的是志氣和心胸,與身高無關哦!像豐臣秀吉就很矮。」
  AmeKo的回答令我佩服與詫異。
  『太棒了!你果然是我的老師。』我拍著手叫好。
  「我只是隨便說說而已。」AmeKo有點不好意思。
  『不,你講的很對。中國人總喜歡嘲笑日本人的身高,卻忘了在西方人眼,中國人一樣會被嘲笑身高。』
  『也有人說日本人像鐘擺,擺蕩於優越感與自卑感之間。難道中國人不是?』
  我不斷地高談闊論,忘了AmeKo的國籍,也忽視了AmeKo的神色。

  「蔡桑,你——你是不是不太喜歡日本人?」AmeKo小心翼翼地問著。
  『你怎麼會這樣問?』我其實有點心虛。
  「因為我發覺班上有些同學好像對我並不是很友善。」
  『真的嗎?』
  「嗯。」AmeKo很委屈地低下了頭。

  「原先我覺得很困惑,後來我去修了中國現代史,我才知道原因。」
  AmeKo頓了頓,接著說:「可是日本的歷史書真的跟台灣差好多。」
  『你們的書上怎說?』
  「日本的書上通常會強調日本太小又太擠,若不出兵則無法生存。或是說建立
  "大東亞共榮圈"其實是為了聯合亞洲弱小民族抵禦西方人入侵。再不然則會無奈地說發動戰爭是少數軍閥的野心,與天皇及日本民眾無關。」

  「我也一直相信日本是二次大戰的受害者,而非加害者。因為我們只強調東京被美軍飛機轟炸的慘況,以及兩顆原子彈所造成的人間煉獄。」
  AmeKo彷彿很無辜,喃喃自語地說:
  「後來面對那些對我並不是很友善的同學時,我都會覺得有些罪惡感。」雖然我對日本書上的逃避現實很不滿,但我卻對AmeKo的神情更不忍。我甚至有些愧疚,因為我曾經將日本跟AmeKo劃上等號。然後將侵略與殘暴無恥再跟日本劃上等號。

  『你別胡思亂想,即使日本真的侵略中國,也不見得跟台灣有關。』
  「為什麼?台灣不是中國的一部分嗎?」
  『是這樣嗎?』我有點苦笑:
  『台灣是不是中國的一部分,坦白說我自己也不曉得。當我說我是中國人時,
  就會被人說不重視自己成長的這塊土地;而當我說我是台灣人時,卻會被人說數典忘祖,不知飲水思源。一個簡單的稱呼,卻必須背負沈重的包袱。』

  「那你怎麼辦?」
  『很簡單。我就說我是華裔的台灣人,這樣總該不會被罵吧!哈哈哈——』
  「華裔的台灣人?很好玩的稱呼。」
  AmeKo笑了起來,似乎聽不出我笑聲中的乾澀。
  『我有時很羨慕香港人。因為即使香港的土地上飄揚著英國國旗,即使他們很討厭中共政權,也歧視中國大陸的人,但他們自稱是中國人時卻是理直氣壯,自稱是香港人時也很理所當然。』

  『好像扯遠了。現在是日文課還是中文課呢?』
  「已經是日文課了。」AmeKo看了看表,微笑地說。
  『那麼今天ITAKURA 桑要上什麼呢?』
  「蔡桑,要不要先取個日本名字?」AmeKo突然這麼建議著。
  我想了一下,終於還是搖頭。
  『對不起。我不取日本名字,我堅持。』

  我想她大概不太懂"堅持"的意義,所以只是睜大了眼睛不解地望著我。
  該怎麼跟她解釋呢?難道告訴她,我是個極端的民族主義者?
  算了,這種遙遠且似有若無的仇恨,是很難解釋的。
  雖然我已經知道把對日本人的偏見轉嫁給AmeKo有失公平,
  但我卻還死守著古老而頑固的民族的最後一絲尊嚴。

  『AmeKo,我幫你取個中文名字吧!』
  為了避免氣氛尷尬,也為了怕AmeKo誤會,輪到我這麼建議著。
  「Hai!蔡桑,請多多麻煩你了。Do-Zo!」
  AmeKo講的中文,有時還是有點繞口。

  『既然你喜歡雨,那就叫小雨好了,聽起來有下雨的感覺。可以嗎?』
  一時之間也想不出更好的名字,就學她爸爸用混的。
  而且雨子的"子"既然無啥了不起的意義,那麼小雨的"小"也不該太特別。
  「小雨——嗯——小雨——」
  AmeKo歪著頭,很仔細地思考著。
  「Hai! Wa-Da-Si-Wa 小雨 Des,Ha-Zi-Me-Ma-Si-Te,Do-Zo,Yo-Ro-Si-Ku。」
  她突然很興奮地站起來,然後對我行了一個90度鞠躬禮,微笑地說著。
  我們似乎都想到了第一次見面時的窘狀,不禁同時哈哈大笑起來。

  『AmeKo,那我的名字在日文該怎麼念呢?』
  「蔡念Sai,智念Chi,弘念KoWu。所以是Sai-Chi-KoWu。」
  蔡念Sai?很像是台語"屎"的發音。
  沒想到"蔡"在台語念起來不好聽,在國語念起來難聽,
  在日語念起來更是恐怖。

  『Hai! Wa-Da-Si-Wa Sai-Chi-KoWu Des,Ha-Zi-Me-Ma-Si-Te,Do-Zo,Yo-Ro-Si-Ku。』來而無往非禮也,所以這次輪到我向她行90度鞠躬禮。
  AmeKo又開心地笑了。
  而我突然發覺,我很喜歡看她微笑時所露出的那兩顆虎牙。

  漸漸地,我喜歡上AmeKo。
  少說了兩個字,我是說我喜歡上AmeKo的課。
  她當學生時很認真,當老師時更認真。
  有時我很想告訴她,我只要懂平假名還有普通的會話就可以了。
  但AmeKo講課時的專注和細心,讓我不得不全神貫注地應付日文課。

  『Wa-Da-Si-Wa Sei-Ko-Wu-Dai-Ka-Ku No Ka-Ku-Sei。』
  AmeKo叫我把"我是成功大學的學生"念一遍。
  「蔡桑,"學"要念Ga-Ku,Ga是濁音,不能念成Ka-Ku。」
  AmeKo用嘴型誇張地念出Ga的音,剛好露出虎牙。
  『我知道我為什麼Ga會念不好的原因了,因為我沒虎牙。』
  「呵呵,上課要專心,別開玩笑。」

  「你知道嗎?我教的是大板腔的日語,與東京腔不太一樣。」
  『是嗎?我懂了。那我教你的算是台灣腔的台語。』
  「我跟你說真的Ne。所以你要記得你學的是大板腔的日語哦!」
  AmeKo很認真地交待著,好像這是一件馬虎不得的事。
  甚至告訴我大板人說謝謝是O-Ki-Ni,而非A-Ri-Ga-Do。
  其實只要有日本人聽得懂我講的日語,我就偷笑了,誰還管腔調!

  當AmeKo的老師也是件很好玩的事,因為她常會問許多很難溝通的問題。
  「蔡桑,荔枝是什麼?」AmeKo知道楊貴妃最喜歡吃荔枝,於是問我。
  『一種水果啊!』不然我還能說什麼?
  「長怎樣呢?英文叫什麼?」
  『現在不是荔枝產期,沒辦法請你吃。至於英文嘛,也許叫milk chicken。』
  「milk chicken?」
  『你雞啊!』
  我覺得很好笑,不管AmeKo的一臉茫然,自得其樂地大笑著。

  「那麼"去勢"呢?」
  『去世就是死掉的意思。』
  「不不,我是說這個"去勢"——」AmeKo在紙上寫了下來。
  『這個喔!嗯——有點難以啟齒。』
  「是嗎?是不是"大勢已去"的意思?」
  『哈哈哈——對對對。去了勢以後,的確是大勢已去。』
  與板倉老師相比,我這個蔡老師實在應該汗顏。

  雖然雨子在台南,但台南的冬天並未因此而多雨。
  台南冬天的乾燥溫暖是我喜歡台南的主要原因,不過我現在卻期待著下雨。
  正如AmeKo一樣。
  一直等到11月底的某個星期二清晨,天空才開始飄了一些雨。
  那天AmeKo來上課時,還背了一個紅色背包,我很納悶。
  我記得那時我正在教她李商隱的《夜雨寄北》:
  『——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我的窗戶雖然面朝北方,不算西窗,但此時窗外卻正淅哩嗶啦地下起雨來。
  像是聽到聲響的獵犬,AmeKo躍身而起,直奔窗邊。
  「Man-Zai! Man-Zai!(萬歲)」
  AmeKo高舉雙手,情緒有點亢奮,像收到芭比娃娃的小女孩。
  「Mo-Mo-Ta-Ro 桑,Mo-Mo-Ta-Ro 桑——」
  AmeKo唱起歌來,邊唱邊拍手。

  『咳咳——AmeKo同學,現在是上課時間。』
  「是嗎?」AmeKo將她的手錶湊到我面前:
  「現在是8點1分,輪到我是老師了。Man-Zai! Man-Zai!」
  沒辦法,形勢比人強,我只好拿出日語讀本。
  「今天我們不上課,我教你唱日文歌。就教剛剛我唱的"桃太郎"好了。」
  『但我今天對日文的動詞應用,有強烈的學習慾望,期待聽到老師的教誨。』
  我可不想學日文歌,只好裝作一付很想上課的樣子。

  「蔡桑,你真愛開玩笑,你哪有那麼用功。呵呵呵——」
  AmeKo一眼就看出我在牽拖,又格格地笑著:
  「唱日文歌對學日文有很大的幫助,這叫"寓教於樂"。」
  『你那叫假公濟私吧。』
  「呵呵——」AmeKo坐回桌邊:
  「我唱一句,你跟著唱。這首歌很簡單,很容易學的。」

於是,桃太郎成了我會的第一首日文歌。
  教完了桃太郎後,AmeKo拿出她的紅色背包。
  『這是什麼?』我指著背包外面用橘色線綁著的東西。
  「這是我考大學時在東京明治神宮求來的平安符,祈求學業平安順利。」
  AmeKo小心地解開了橘色的繩結,把平安符遞給我看。
  符的正中寫上"明治神宮",右邊有"合格"二字,左邊則為"成就"。
  『有效嗎?』
  「很有效哦!等我回國時,我送給你。它一定能保佑你早日順利畢業。」
  『那我寧願不能順利畢業。』

  AmeKo好像沒有聽懂我的言外之意,繼續打開了紅色背包。
  「這是我的Re-In-Ko-To,rain coat 的意思。中文叫?」
  AmeKo寫下幾個片假名字母表示這是日文中的外來語。
  『雨衣。這很簡單啊!你怎麼不會?』
  「我猜也是。但我曾看到一個笑話說壽衣並不是祝壽的衣服,所以我想下雨時 的衣服也未必叫雨衣呀!」
  『大姊,您多慮了。』我笑了一笑。

  「這是我念高校時買的,」AmeKo看著她的紫紅色雨衣,很興奮地說:
  「我很喜歡哦!每當下雨時,我最喜歡穿這件雨衣到處亂逛。」
  『為什麼不撐雨傘呢?這樣不是比較方便?』
  「撐傘就不能體會到雨點打在身上的感覺了,下雨可是老天的恩賜呢。」
  『下雨時很不方便,怎會叫老天的恩賜?』
  「呵呵,我也不曉得。我只知道聽到雨聲我就覺得很幸福了。」
  AmeKo雙手插腰,挺起胸膛:
  「而且我叫雨子呀!不喜歡雨天的話,豈不有損威名?」

  『可是雨快停了,怎麼辦?』
  「沒關係。只要有下雨,我就很高興了。」
  AmeKo把頭伸出窗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雨是沒有國界的,大板的雨跟台南的雨同樣都令人神清氣爽。你覺得呢?」
  AmeKo轉過頭來詢問我。
  『嗯。』我點點頭。
  沒有國界的,豈止是雨。人跟人間的微妙感情,應該也是吧!

  為了貫徹板倉老師的"寓教於樂"理論,我到唱片行買了卷錄音帶。
  所有的歌對我而言都是陌生,因此我也不知道要挑哪卷。
  正要閉著眼睛隨便摸出一卷之際,發現一卷日文歌錄音帶裡,
  竟然還有鄧麗君的"愛人"與歐陽菲菲的"Love is over"。
  我買了它,三不五時拿來聽,雖然歌曲略嫌悲調,久聽卻順耳。

  後來,我跟AmeKo間的距離好像沒有了,不管是種族文化還是語言。
  九點下完課後,我都會邀她看一會電視。
  『寓教於樂嘛!』我學著她說話的語氣。
  「假公濟私吧。」她也學我說話的樣子。
  有時我還會問她肚子餓不餓,然後泡碗麵給她吃。
  AmeKo說她很喜歡台灣泡麵的味道,不像日本的泡麵略嫌太甜。

  那一陣子,台視在每星期二晚上10點會播出日劇【東京愛情故事】。
  AmeKo很喜歡看,每當看到完治與莉香的對話用中文發音,
  她就會一直笑一直笑。
  那時我的眼光就會偷偷從電視螢幕上,轉移至她唇邊的虎牙。
  所以即使我也看了那出日劇好多集,我仍然搞不懂那是出浪漫文藝劇?
  或是幽默爆笑劇?因為我只記得AmeKo的笑聲。
  還有,如果叫雨子就會喜歡穿雨衣,那麼劇中人物一定都是風子。
  因為他們常穿風衣。

  耶誕夜適逢週末,信傑又在住處辦個聚會,虞姬也邀了AmeKo、和田與井上。
  那其實是我第一次看見和田與井上,之後因為AmeKo的關係才熟悉起來。
  當然我對她們微醺時的豪放驚愕不已。
  還有一個日本男孩也跟著來,不過我一直不知道他是靠哪個裙帶關係來的。
  他說他叫矢野浩二。

  「Wa-Da-Si-Wa Ta-Ko(章魚) Des——」
  他喝了一些酒後,嘟起嘴巴,並誇張地上下扭動雙手,學著章魚游泳。
  虞姬、和田與井上笑得不支倒地,AmeKo卻只是應酬似地微笑。
  「我喝醉了的呀!我要找東西吃的呀!哪裡有吃的呀!」
  "的呀"了半天,可見他講中文時的蹩腳。
  如果我是他的中文老師,我一定切腹。

  他先將嘟起的嘴巴靠近和田,和田笑著輕輕把他推開。
  然後靠近井上,井上也是笑著跑開。
  但他卻跳過虞姬,直接進逼AmeKo。
  看他還知道避過虞姬這個三鐵高手,免得被虞姬輕輕一推導致重度傷殘,
  我才明白這混蛋擺明了借酒裝瘋。
  AmeKo不敢出手推開他,又不好意思跑開,只得手足無措地在原地勉強閃躲。

  『Wa-Da-Si-Wa 漁夫 Des——』
  我拿起一個抱枕充當漁網。
  「我喝醉了的呀!我要抓章魚的呀!哪裡有章魚的呀!」
  我走到他身旁,毫不客氣地就拿抱枕往他頭上砸落。
  誰說這只章魚喝醉?他閃躲的步伐輕靈得很,倒像個練家子。

  「你——」他有點發火,瞪視著我。
  『我已經喝醉了的呀!讓章魚跑掉了的呀!』我假裝搖搖晃晃。
  「哈哈哈——還是章魚比較聰明。」信傑趕緊笑了幾聲:
  「喝醉的漁夫,就別出海抓魚嘛!」信傑又輕輕推了推我。
  「章魚桑,我們再喝一杯。」
  陳盈彰也馬上補了一句。

  「你剛剛是怎麼了?矢野好歹也是客人。」
  我假裝到陽台透透氣,信傑跟了出來,小聲地說著。
  『他叫矢野嗎?我以為是野屎。』我口氣不太高興。
  「是不是只因為他對AmeKo不敬?」
  『不是。我只是看他不爽而已。』我有點強辯。
  「智弘——」信傑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跟AmeKo保持距離吧!」
  『還需要保持距離嗎?難道日本跟台灣的距離還不夠遠?』我負氣地說著。
  原來我跟AmeKo雖然可以克服無形的種族、文化、語言等距離,
  但有形的距離,卻依然存在。

  信傑又進到房間後,AmeKo就溜了出來,站在我身旁。
  然而我們並未交談,只是並肩享受著陽台上拂面而來的夜風。
  過了一會,也許我們都覺得對方為何不說話?於是同時轉過頭去。
  目光相對時,AmeKo眨眨眼睛,我便笑了起來。
  「蔡桑,謝謝你剛剛幫我解危。」
  『不客氣。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這句懂嗎?』
  「呵呵,我不太懂。請蔡桑教導。」
  『意思就是當你碰到不要臉的章魚時,就可以把他當"豬只"來教訓。』
  「呵呵,蔡桑,你這樣亂教,我當真怎麼辦?」

  後來矢野浩二仍會藉機糾纏著AmeKo,不過AmeKo沒給他任何機會。
  和田有次看不過去,勸AmeKo說:
  「同樣是在台灣的日本留學生,彼此聯絡一下感情也很正常呀。」
  「我偷偷告訴你哦——」AmeKo忍住了笑:
  「蔡桑說矢野是豬只,一定要誅之。」說完後,AmeKo還是忍不住笑了起來。
  「你會被這個中文老師帶壞。」和田雖這麼說,但還是陪AmeKo一起笑。

  1995年的農曆春節來得特別早,1月31日便是大年初一。
  小年夜那天,我一大早就該回家。臨行前,撥了通電話給AmeKo。
  『AmeKo,我要回家過年了,先跟你拜個早年。』
  「那你什麼時候回台南?」
  『起碼也要一個多禮拜吧!』
  「啊?好久哦。」
  『嗯,的確好久。』
  自認識AmeKo以來,從未有過如此長的分離時間,
  我感覺就像用同手同腳在走路般地不自然。

  大年初二清晨,天空飄起細雨,我不禁想起了AmeKo。
  AmeKo在台南好嗎?這種下著小雨的天氣,她一定很興奮。
  做學生的我,該打個電話向老師拜年吧!
  「你好,我是板倉。請問找哪位?」
  『AmeKo,恭禧發財!』
  「你——你是蔡桑?」
  『Hai! Happy New Year! ITAKURA 桑。』
  「蔡桑,我——我好高興聽到你的聲音————」AmeKo突然抽噎了起來。

  『怎麼了?心情不好嗎?台南沒下雨嗎?』
  「台南雖然下雨,可是只有我一個人在家,我有點怕。」
  『和田與井上呢?』
  「她們都到台灣朋友家裡過年了。」
  『你怎麼不跟著去呢?』
  「我跟那些台灣人不熟。而且我不知道在台灣過年時,所有人都跑回家。」
  AmeKo委屈地說著。

  『別怕。我馬上回台南陪你。』
  「這樣好嗎?你不用陪你家人嗎?」
  『沒關係,反正忠孝不能兩全。』
  「這哪是忠孝不能兩全?你這叫不忠不孝吧。」
  AmeKo終於笑出了聲,但還是不放心地問著:
  「你會不會被你家人罵?」
  『不會啦!反正我在家裡也是無聊,我去找你玩。』
  「嗯。A-Ri-Ga-Do。」

  我回到台南時,已經是晚飯時分。
  過年期間很多商店都沒營業,於是我到超市買了一些東西,
  然後邀AmeKo過來吃火鍋。
  那晚一直下著小雨,AmeKo的心情很好,雖然電視節目很無聊。
  後來我們乾脆到陽台上聽雨聲。
  隨著雨聲的旋律,AmeKo也輕聲地哼著歌。

  『很好聽的歌,這是什麼歌?』
  「這是美空雲雀唱的大板季雨。」
  說完後,AmeKo突然學起美空雲雀唱歌時誇張的手勢和表情:
  「Dai-Te-Ku-Da-Sai,A—— Osaka Si-Gu-Re(請擁抱我吧。啊!大板季雨)」
  很少看到AmeKo類似耍寶的行徑,我不禁被逗得笑了起來。
  但唱到So-Ne-Za-Ki(曾根崎)時,她突然停頓下來,然後歎了一口氣。

  『想家了嗎?』
  「嗯。我剛好住在曾根崎附近,唱著唱著就開始想家了。」
  我其實很想問她什麼時候回大板?卻又不想聽到答案,只有沈默著。
  「蔡桑,」AmeKo打破了共同的沈默,興奮地說:
  「大板很好玩哦!下次我帶你三觀豐臣秀吉建的大板城,再到四天王寺去逛,
  那是日本最古老的官寺。然後我們還可以去吃全日本最大的章魚丸子——」
  AmeKo眼睛一亮,好像我們已經置身在大板的感覺。
  『日本,好像很遠——』說完後,我在心 歎了一口氣。

  「12點了,好像有點晚。我該回去了。」AmeKo淡淡地說。
  『等雨停吧!』
  「嗯。雨好像快停了。」
  『唉——本是纏綿夜,雨停何太急。』
  「呵呵,你是不是在學曹植那首七步詩: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呢?」
  『你猜中了,厲害厲害。你要不要破曹植的紀錄,在七步內也完成一首詩?』

  「別開玩笑了,我根本不行。」AmeKo笑著搖一搖手。
  『未必喔!我走慢一點,而且死都不跨出第七步,一定讓你破紀錄。』
  「呵呵——哪有這樣的。」
  『書上並沒說曹丕那七步是怎麼走的,搞不好也是走得很慢。』
  我先將左腳高高舉起,然後定格:『AmeKo,趕快想喔!我要跨步了。』

  AmeKo陷入沈思,我則誇張似地用超級慢的速度,做出走路的分解動作。
  跨出了第七步,左腳懸在半空,遲遲不肯落下。
  只用右腳支撐的我,在快要失去平衡前,終於聽到AmeKo開口:
  「大板歸期未可知,連綿細雨有終時。何年同此纏綿夜,共話陽台舉步遲。」
  聽到"舉步遲"時,我哈哈笑了兩聲,終於將左腳放下,走了第七步。
  『AmeKo,恭喜你破了曹植的紀錄,完成了一首六步半詩。』
  「呵呵——這是由《夜雨寄北》得到的靈感,謝謝蔡桑的配合與教導。」

  其實雨早停了,但我們對於離別,似乎都覺得"舉步遲"。
  『AmeKo,明天去看電影好嗎?』
  這次打破沈默的,是我。
  AmeKo先是愣了一下,彷彿沒聽清楚似地問:「什麼?」
  『Read my lips——看-電-影。英文叫 see movie。』
  AmeKo笑了笑,然後點點頭。

  我本來想看西片,因為賀歲的國片通常很無聊。
  但AmeKo說看國片還可以順便練習中文。
  「寓教於樂嘛!」AmeKo愈來愈習慣應用中文成語。
  我們看了周星馳演的"齊天大聖東遊記",我差點睡著。
  「不是叫西遊記嗎?」
  『這是故意亂取片名的,別理它。東遊就只能到日本而已。』

  天氣雖然陰,但並不覺得冷。於是我載AmeKo到安平吃蝦卷看夕陽吹海風。
  回程時,突然下起了雨,我把雨衣從機車行李箱中取出:
  『只有這件雨衣。我們一起穿,你在我背後要躲好喔!』
  「啊?你邀我共穿這件雨衣嗎?」
  AmeKo彷彿很驚訝,猶豫了一會,然後靦腆地笑著。
  『是啊!咦?你為什麼臉紅?』
  「我哪有——」後面的話我聽不太懂,因為她已鑽入雨衣 。

  回到成大附近,雨勢轉小,我帶AmeKo到光復校區對面的夢夢園喝飲料。
  『呼——先休息一下。你有淋到雨嗎?』我喘了口氣。
  「沒有。你的雨衣滿大的。」AmeKo擦了擦汗。
  『躲在雨衣 一定有點悶熱,我們喝冷飲吧!』
  「嗯。謝謝。」
  AmeKo給了我一個溫馨的笑容。

  「蔡桑,我說個發生在日本戰國時代的浪漫故事給你聽。」
  『是武田信玄和諏訪湖衣這兩個人的故事嗎?』
  我點了兩杯西瓜汁,將看起來比較滿的那杯端給她。
  「不是。這是我家鄉的一個傳說故事,很浪漫哦!」
  『好啊!我洗耳恭聽。』

  「西元1615年,慶長20年,德川家康從二條城出兵,三天後攻下大板城,豐臣秀賴自殺,史稱大板夏之陣。之後日本戰亂終止,開創了江戶幕府時代——」
  『你怎麼講到了日本戰國史呢?』我打斷了AmeKo的話。
  「呵呵,你別心急。大板夏之陣中,豐臣秀賴軍中有名的武將木村重成,也在此役戰死。木村重成麾下有位姓加籐的武士,在戰亂中離開大板,向南逃至和歌山縣境內,也就是我出生的家鄉附近——」
  『怎麼日本武士打敗仗不用切腹的嗎?』
  「只要打敗仗就切腹,日本武士早死光了,戰國時代也不會持續一百多年。」

  『是是是。老師說得對。』我為我的失言微笑著。
  「呵呵。加籐那時身上有傷,躲在一間寺廟中。也就在那間寺廟,加籐認識了一位女子。不過這位女子姓什麼我不知道,也許根本沒有姓。」
  『根本沒有姓?』
  「古代日本人除了武士階級和朝廷官員外,一般的平民是沒有姓的,通常只能叫阿X。當然有錢的商人是例外。」
  『然後這位加籐武士跟阿X女子發生了什麼事呢?』

  「呵呵,她不叫阿X女子,我們家鄉的人都叫她雨姬。」
  『雨姬?為什麼要叫雨姬?這跟你的名字雨子好像。』
  AmeKo微微一笑,繼續說道:
  「據說他們是在下雨時邂逅的,後來發展出一段戀情。只可惜女方家人和村民都反對他們在一起,所以他們只好決定私奔,在一個下著大雨的日子。不過他們的行蹤被發現,慌亂間逃到一座懸崖附近,加籐失足跌落,雨姬大叫了幾聲加籐的名字,然後也跟著跳落懸崖。」
  AmeKo講故事的口氣雖然很平淡,但我卻被感染到當時的驚心動魄。

  「之後連續下了七天七夜的雨,白天雨勢猛烈,晚上飄著細雨,人們傳說白天是加籐的哭泣,晚上則是雨姬。雨停後村民在懸崖下發現他們的屍體,就把倆人合葬在一起。這也是我們叫那位女子為雨姬的原因。」
  我點點頭,表示恍然大悟。
  「久而久之,在我的家鄉就有了一種傳統。」
  『什麼傳統?』我喝了一口西瓜汁順勢發問。

  AmeKo看了我一眼,然後一個字一個字地慢慢說出:
  「我們家鄉的男孩子若要向女孩子表達愛意,又不太敢直接表達時,可以選擇在一個下雨天,邀女孩共穿一件雨衣。」
  說完後,AmeKo露出她的虎牙開心地笑著。
  我大驚失色,差點將西瓜汁噴出,急忙分辨說:
  『AmeKo,我並不知道有這種傳統。』
  「呵呵,我當然知道。不知者不罪嘛!蔡桑,這句成語對吧!」

  『害我剛剛差點吐血。』我指了指手上的那杯紅色西瓜汁。
  『不過這個傳統也有點扯,加籐和雨姬的故事怎會聯想到雨衣呢?難道說穿上雨衣後加籐就不會失足摔落懸崖?』
  「因為年代久遠,我也不是很清楚,反正這只是流傳在我家鄉的傳統而已。」
  『你們家鄉的人想像力真豐富。』
  「中國人想像力更豐富,就像屈原因為憂國憂民而投身汩羅江,他也沒叫以後的中國人要在端午節吃粽子呀!更沒料到從此中國就多了粽子這道美食。」
  『嗯,有理。看來以後不能隨便邀你共穿雨衣了。』
  在我和AmeKo相視微笑中,雨似乎下得更大了——

  大年初四開始,天氣變得晴朗,溫度也開始回升。
  這是適合出遊的好天氣,我載著AmeKo在台南市到處逛逛。
  雖然AmeKo已經來台南半年了,但她似乎對台南的一切仍充滿好奇。
  尤其是台南的夜市,她特別喜歡逛。
  「在日本,幾乎沒有所謂的夜生活,商店很早就關門了,街上很冷清。」
  AmeKo很羨慕地說:「住在台灣,真是幸福。」

  接連好幾天,我跟AmeKo到處亂晃。
  『我們去看海,好嗎?』
  「當然好呀!」
  台南走遍後,我帶她往北到我出生的海邊:嘉義縣的布袋。
  「布袋在歷史上有發生什麼事嗎?」AmeKo面對著大海,轉頭問我。
  『布袋只是小地方,哪能發生什麼事。』我笑著搖搖頭。
  其實在1895年,日軍混成第四旅團即由布袋港登陸,經曾文溪,直逼台南。
  但我不想在AmeKo面前提到民族間曾有的衝突。

  「和田明天就回台南了。」AmeKo彷彿自言自語地說著。
  『這真是個噩耗。』我則做出扼腕的動作。
  「什麼?」
  『這樣明天我再約你出來時,她一定會死皮賴臉地跟著。』
  「呵呵,你怎麼這樣說她?她只是會不擇手段地跟著而已。」
  AmeKo說完後,突然為自己的頑皮大笑了起來。
  『沒錯,她的罪行真是令人髮指。』
  「呵呵,是罄竹難書吧。」
  原來和田還有這個好處,可以讓AmeKo練習成語。

放完了年假,學校也開始上課,我跟AmeKo豬年的第一堂課,也該開始。
  很巧的是,這天剛好是元宵節。
  一改連續好幾天的晴朗氣候,這天清晨的氣溫驟降了六、七度。
  下午並有間歇性的雨。
  我跟AmeKo開玩笑說,選擇今天開課算是天意。

  『AmeKo,今天是元宵節,待會下課後帶你去看煙火?』
  「Man-Zai!蔡桑,A-Ri-Ga-Do。」
  『現在是中文時間,不可以講日文。』
  「對不起。因為我太高興了。」AmeKo吐了吐舌頭。
  『既然今天是元宵節,我教你一首有關於元宵節的詞,好嗎?』
  「好呀!謝謝。不過別太難哦!我很笨的,呵呵。」
  『別學我謙虛。你如果叫笨的話,那我就是低能兒了。』
  「嗯。」AmeKo紅了臉,然後低下了頭。

  我當然不會挑太難的詩詞,因為太難的我也不懂。
  我猜想當初信傑堅持要我當AmeKo中文老師的最大原因就在此。
  因為只要我能欣賞的詩詞,一定不太難懂。
  以元宵節而言,我只知道歐陽修的《生查子》。
  所以我得教慢一點,不然如果AmeKo學上癮,而喊"encore",
  那我就開天窗了。

  『《生查子》的發音,念起來很像台語的"生女孩子"。但生查子是詞牌名,與歐陽修生男或生女無關,而歐陽修也不是為了想生女孩才寫這首詞,這樣懂了嗎?』
  「嗯,我懂了。」
  『還有,因為"查"念ㄓㄚ,不念ㄔㄚ ,與人渣的"渣"同音。因此生查子的意思也不是說"生個像人渣的孩子"。懂嗎?』
  「呵呵——你好像在說廢話哦!」
  『咳咳——是嗎?你也看出來了?』我不好意思地乾咳了幾聲。
  『所以我說AmeKo真是冰雪聰明。』

  「為什麼"聰明"的前面,要加上"冰雪"呢?聰明跟冰雪有關嗎?」
  『你考倒我了。我只知道冰雪聰明是出自杜甫的詩句,大概杜甫覺得跟"水"有關的東西,都會特別聰明吧!因為你的名字叫"雨",所以一定很聰明。而且也許雨還比冰雪聰明喔!』
  「呵呵——蔡桑是念水利的,也是與水有關,想必更是聰明人。」
  嗯,很好。稱讚AmeKo時還不小心誇到自己,可謂一舉兩得。

  然後我在紙上寫下這首詞: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滿春衫袖。

  「咦?這首詞的樣子很像唐詩,它不是詩嗎?」
  『這是首宋詞。雖然格式看起來像唐詩,但還是詞。就像你的虎牙讓你看起來像吸血鬼,但你並非吸血鬼的道理是一樣的。』
  「蔡桑,你又取笑我了。」
  AmeKo誇張似地露出她的虎牙,並作勢要咬我一口。
  即使AmeKo是吸血鬼,她也是最可愛的吸血鬼。
  如果這只吸血鬼要吸我的血,我願意嗎?

  『是的,我願意。』不知不覺間,我竟脫口說出"我願意"。
  「什麼?你願意什麼?」AmeKo一頭霧水。
  『我是說我願意好好地教你這首詞。』
  「呵呵——蔡桑,你心不在——在——」
  『心不在焉。焉是代名詞,意思是指"這 "。』
  我當然是心在馬不在焉,因為我的心在AmeKo這匹馬身上。

  『元宵節是中國民間的節日,街道上會張懸著花燈,因此燈火輝煌,把夜晚照亮如同白晝,既繁華又熱鬧。因為這天是農曆十五月圓時刻,月亮特別明媚照人。趁著月亮剛升上柳梢頭,街道正要開始熱鬧時,兩人相約到街上逛。柳在中國詩詞中,常常是愛情的表徵,因此"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這兩句很含蓄地寫出兩人的情意,以及相約時的愉悅。這是作者追憶去年元宵夜溫馨甜蜜的景象。』

  『誰知道過了一年,兩人大概因為不可抗拒的因素而各分西東。當作者又在元宵夜來到熱鬧的街市,看到月亮依舊明媚照人,燈火仍然滿街輝煌,但是穿梭擁擠的人群中,卻沒有去年相聚的人。作者在街道上看著燦爛奪目的七彩花燈,在熱鬧的氣氛中更覺得孤單和感傷。於是在不知不覺中,眼淚已沾滿並弄濕了衣袖,這個"滿"字把作者的感情表達得淋漓盡致。而且整首詞並沒有說明兩人為何離開,更留給讀者想像的空間和無奈。』

  『歐陽修的這首《生查子》,重點並非在描述元宵夜的燈火和月亮。而是藉著兩年元宵夜的景物相同,但人事已有很大的改變,在今與昔、悲與歡的對比之下,抒發心中的情意和感歎。這是一首文字淺顯但情感豐富的好詞。』

   我講解完這首詞,叫AmeKo抄寫一遍,再告訴我心得及感想。沒想到AmeKo寫到"淚滿"時,竟真的流下了眼淚!
  『AmeKo,你怎麼哭了?』
  「沒什麼,我只是突然覺得很感動而已。」
  『這首詞沒有華麗的文字,只有平凡而真誠的感情,的確很感人。』
  「蔡桑,我們待會去的地方,也會"花市燈如晝"嗎?」
  『那是當然。人會很多而且非常熱鬧,煙火也很漂亮。』

  「可是九點過後,月亮已不只上了柳梢頭。我們那時再去,會太晚嗎?」
  『別擔心,這場煙火盛宴會持續到很晚,所以我們"人約下課後"就行了。』
  「真的嗎?」
  『嗯。』
  看來AmeKo的心思,已飛到"花市"了。

  『其實唐朝崔護有首詩的意境跟這首詞很像。你要學嗎?』
  看看手錶,還有一些時間,我索性也想跟AmeKo提到"人面桃花"的典故。
  「嗯,當然要呀!」
  『不過你得答應我別再哭了。』
  「我才沒那麼愛哭,我只是剛好想到一件事才有感觸而已。」
  『什麼事?』
  「沒什麼。待會有機會我再告訴你,好嗎?」
  AmeKo的語氣,又帶點傷感。我想我還是不要追問好了。

  我在紙上又寫下: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這首詩也很淺顯,歐陽修是藉著元宵夜來襯托景物依舊,人事已非。崔護則是藉"桃花",兩者表達的情境很相似。』
  「中國的詩詞真有意思,同樣都是發抒心中相思無奈的感情,有人用"淚滿"表示,有人卻可用"笑春風"來表達。」
  『哇!AmeKo,你真的很聰明。所以中文詩詞應以境界為上,而不是只在堆砌一些華麗的字句。像你上次做的六步半詩就很不錯。』
  AmeKo點點頭,然後又拿起筆把這首詩寫了一遍。
  這次我學聰明了,仔細地觀察她的反應。

  『AmeKo,你寫到"笑春風"時,為何不真的笑呢?』
  「咦?為什麼要笑呢?」
  『剛剛你寫到"淚滿"時,就哭了。現在是"笑春風",當然得笑。』
  「呵呵——你就是會逗我笑。」
  AmeKo終於破涕為笑,我也好不容易鬆了一口氣。

  「蔡桑,我剛剛並不叫"哭",不是嗎?」
  『你都流眼淚了,怎不叫哭?』
  「你教過我的,有聲有淚謂之哭,無聲有淚謂之泣,有聲無淚謂之號。所以我剛才只能算是"泣"。」
  『哈哈哈——AmeKo,你翅膀長硬了喔!竟然開始糾正老師。』
  「不敢不敢。」AmeKo又吐了吐舌頭,接著說:
  「不過現在輪到我是老師了。」

  原來已經八點了,輪到我當個日文學生。
  『ITAKURA桑,今天上什麼呢?』我拿出課本,恭敬地聽候指示。
  「今天我們複習一下動詞形式好了,你一直搞不懂這些。」
  AmeKo太抬舉我了,因為我搞不懂的東西,豈只是這些。
  Ka-Yo-Bi(火曜日,星期二)和Mo-Ku-Yo-Bi(木曜日,星期四),
  我到現在還會搞混,已經不知道被AmeKo罰寫過幾遍了。

  看了看AmeKo的神情,我知道她也是心不在焉。
  原來不管是蔡桑或是ITAKURA桑,今天上課都很混。
  『ITAKURA桑,我們乾脆別上課了,現在就出去玩?』
  「不可以,上完課再說。你今天不乖哦!」
  日本人畢竟是日本人,果然很敬業。

  在我被過去式、現在式、未來式又搞得頭昏腦脹時,九點終於到了。
  『Man-Zai!AmeKo,我們去看煙火吧!』
  「Hai!走吧!」
  AmeKo很興奮地站起身,一付迫不及待的樣子。
  真是Ba-Ga(笨蛋),既然那麼想去,又何必堅持要上完課?

  其實,我並不喜歡人潮洶湧的地方,那讓我覺得是在湊熱鬧。
  但是若待在家 ,也許我會邀AmeKo一起看電視。
  而元宵節時的電視節目,通常是猜燈謎的那種。
  我恐怕還得費神去跟她解釋何謂"燈謎"?
  並為謎底提供一套她可以理解的說辭。
  萬一碰到我不懂的燈謎時,我這個中文老師的顏面豈不蕩然無存?
  所以,還是帶她去看煙火比較保險。

  我載著AmeKo沿著濱海公路往土城聖母廟的方向騎去。
  濱海公路的兩旁並無住家,感覺非常荒涼。
  雖說時序算是入了春天,但農曆正月的天氣仍是寒冷刺骨,尤其是今晚。
  當海風從脖子的衣服空隙透進身體時,更是冷得讓牙齒直打顫。
  路上並沒有明顯的指標,但只要順著車潮前進的方向便不會迷路。
  而夜空中明亮的煙火,更像北極星般,指引著我們。
  一路上,AmeKo不斷地跟我談笑著。

  『你知道嗎?理論上中國過年要到正月十五元宵節才算過完。』
  「是嗎?那麼元宵節就是快樂的分水嶺了。」
  『快樂的分水嶺?你的文法有問題。』
  「不,我的意思是如果過年很快樂的話,那麼過了元宵節後就不該快樂了。」
  『不該快樂?AmeKo,你說話很玄。』
  「沒什麼,隨便說說而已。」AmeKo又微微一笑。

  土城聖母廟的廣場,早已擠滿了人。這時台南市長施治明也剛鞭完春牛。
  人潮擁擠的程度,比起歐陽修的北宋時期,一定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幸好看煙火是往上看,而不是往前看,因此倒也沒有太多不便。
  人潮的嬉鬧聲夾雜煙火沖天時的爆裂聲,到處充滿著歡樂嬉鬧的氣象。
  紅的、黃的、綠的、藍的煙火,在黑色的夜空背景下,更顯得璀燦。

  「你看,好漂亮哦!」
  AmeKo的手遙指著天空四下飛散的七彩煙火。
  『嗯,的確很漂亮。』
  我仰望著天空,在視線回到她被煙火映紅的雙頰時,也稱讚了一句漂亮。
  「煙火在天空散開後,好像是在下雨哦!」
  『嗯,而且是彩色的雨喔!』
  我再度仰起了頭,欣賞夜空中的這場煙火雨。
  我不禁懷疑,漂亮的是天上的煙火雨?還是站在我身旁的小雨?

  我帶著她四處走走,告訴她廟 祀奉的各尊神明。
  AmeKo在媽祖聖像前,先用力拍手兩下,然後閉上眼睛低頭祈福。
  她祈福的動作是如此虔誠,於是我停下腳步,望著她:
  『你祈求什麼呢?』
  「我希望明年的元宵節,我還能來這 看煙火雨。」
  AmeKo張開眼睛,別過頭來,很堅定地告訴我。

  走出了廟門,AmeKo嘴裡輕輕哼著歌,我納悶地問她:
  『AmeKo,許願最好許那種不太可能做得到而你卻又很想達成的願望,這樣叫
  神明幫助才有道理。容易達成的願望又何必借助神明呢?』
  「我許的這個願望的確很難達成。」
  『怎麼會呢?我明年一定還會再帶你來。所以,根本不用求媽祖娘娘。』
  「蔡桑——」AmeKo停下腳步,沈默了一會。
  在我快開口詢問前,她接著說:「我下個月就回日本了。」

  "砰"的一聲巨響,在毫無預警下,又有一團煙火突然往天空炸開。
  AmeKo嚇了一跳,下意識地靠近我的懷 並拉住我的衣角。
  我順勢地攬住她的腰,輕拍她的肩膀安撫。
  其實我也嚇了一跳,不過令我震驚的,不是突如其來的煙火,
  而是AmeKo剛剛的話語。
  煙火只是炸開了黑色的夜幕,但AmeKo的話語卻炸掉了我所有的喜悅。
  我終於知道剛剛AmeKo在抄寫《生查子》時,為什麼會流淚的原因。

  「希望媽祖娘娘保佑。」AmeKo在我懷 抬起頭望著我,輕聲地說著。
  『嗯——我也希望媽祖娘娘能幫助我完成心願。』
  「你祈求的是什麼呢?」
  『我不能說。因為願望說出來後就不容易達成了。』
  「那你剛剛還問我?」
  『我以為你求的是希望日本繼續富強啊!』
  AmeKo愣了一下,笑著說:「你好狡猾。」
  趁著這陣嬉鬧,我們技巧性地輕輕掙脫彼此的擁抱。
  也順勢避開了即將分離的問題。

  『我買個燈籠送你吧!』
  「我怎好意思讓你破費?」
  『不簡單哦!連"破費"也會講了,看來我真是教導有方。』
  「呵呵,蔡桑本來就是個好老師呀!」
  既然分別在即,我希望送AmeKo一樣東西,並奢望她在以後的每個元宵節,偶爾會想念起我。

  我在廟旁的攤販 ,買了一個紅色的豬型燈籠。
  今年是豬年,紅色的豬看起來很可愛,雖然大部分的燈籠照型是蠟筆小新。
  「蔡桑,謝謝,A-Ri-Ga-Do,thank you。」
  『不客氣,就當做是我孝敬板倉老師的"束修"吧!』
  AmeKo抱著那個紅豬燈籠,很高興地笑著。

  『可惜今年不是虎年。』我望著AmeKo的虎牙。
  「我像老虎嗎?」
  『你的牙齒像老虎,個性像豬。』
  「那你呢?」
  『我跟你相反,個性像老虎,牙齒像豬。』
  「呵呵——你真愛開玩笑。」

  晚會的最高潮,大概就是山鈦公司所施放的高空煙火。
  山鈦公司在前兩屆國際煙火大賽都得冠軍,他們的高空煙火特別燦爛漂亮。
  同時又有旋轉煙火在空中自由流竄,宛如千百條七彩飛蛇凌空亂舞。
  在最後一絲光亮被黑暗吞噬時,我看了一下手錶:
  『AmeKo,該回去了。』
  「嗯。今晚過得好快,就像煙火一樣。漂亮的東西,總是短暫。」
  AmeKo歎了一口氣,又接著說:
  「Sakura(櫻花)也是,只要風一吹,雨一淋,便毫不戀棧地四下落盡。」

  離開了喧鬧繽紛的聖母廟,回程的路上,我們同時保持沈默。
  天空開始飄些雨絲。很小,像練過輕功的蚊子。
  雨絲輕觸臉頰,積少成多,聚成雨珠後以淚水速度順著臉龐滑下。
  當第一滴雨水流過嘴角時,我想是該穿上雨衣的時候了。
  『AmeKo,我們穿雨衣吧!』
  「沒關係。這雨很小,淋在臉上很舒服。」AmeKo笑了笑,不置可否。
  我聽到她的笑聲中夾雜著細微的抖音。

  『AmeKo,你會冷嗎?』
  「嗯。有一點。」
  『還是穿雨衣吧!』
  AmeKo並沒有回答,我想她大概是怕我又從聲音中感覺到她的寒意。
  我把車子停在路旁,轉過頭去跟她說:
  『AmeKo,我堅持要穿雨衣。』
  「蔡桑,你又說"堅持"了。」
  『是的。我堅持。』

  「你難道忘了我跟你說過的那個故事?」
  『因為我沒忘,所以我堅持。』
  「你應該已經知道這對我的意義,那你還——」
  『是的,我當然知道。雨姬,穿上雨衣吧!』
  AmeKo聽到"雨姬"時,愣了一會,然後輕聲說:
  「我是雨子,不是雨姬。」
  『不,你是雨姬。而且我也決定取個日本名字,叫加籐智。』

  我穿上了雨衣,掀開背後,示意AmeKo鑽入。
  AmeKo猶豫了很久,終於鑽入我背後,並將雙手放入我外套的口袋。
  沒多久,雨勢加大,打在臉上的感覺,已經有點疼痛。
  雖然身體冰冷,但我卻覺得很溫暖。
  幸好是沿著海邊騎車,不然我得小心不要將機車摔落懸崖。

  回到市區,我還故意在成大附近繞了三圈,然後再騎到AmeKo家樓下。
  『晚安。星期四晚上見。』
  「嗯。謝謝你帶我去看煙火並送我燈籠。」
  『不客氣。』我揮了揮手,準備離去。
  「蔡桑——」在機車的引擎聲中,我隱約聽到AmeKo的聲音。
  『你叫我嗎?我應該改姓加籐了吧!』我調轉車頭,又回到她身旁。
  AmeKo紅著臉笑了一下,撥了撥被雨淋濕的頭髮:
  「你——你等我一下,我也送樣東西給你。」

  AmeKo很快地跑上樓去,等她下樓時,手 多了一件包裝好的東西。
  『可以拆開嗎?』
  AmeKo點點頭。我拆開紅色的包裝紙,發現那是一塊手掌大的巧克力。
  巧克力的造型像一隻小豬,上面還用你油寫上"小雨"兩字。
  『哇!這只豬做得很可愛喔!』
  「呵呵,謝謝。」
  『真巧,我送你一隻豬,你也送我一隻豬。』

  「這是我自己做的,你回去嘗嘗看。」
  『你好厲害,竟然會自己做巧克力。』
  「這沒什麼。在日本,女孩子今天做巧克力是很平常的事。」
  『為什麼?難道日本女孩在元宵節特別無聊嗎?』
  AmeKo看了看我,然後笑一笑,好像是我問了一個蠢問題。
  既然是蠢問題,最好還是不要知道答案,不然會讓我覺得更蠢。

  回到住處,耳畔彷彿還殘存著剛剛對高空煙火爆炸聲的記憶,嗡嗡作響。
  看看行事歷,明天是2月15日星期三。
  第一節有"碎形與混沌"課,得早起。
  今晚跟AmeKo在一起很愉快,我想緊緊抓住這種感覺,
  在日記本留下永久的回憶。

  我花了半個小時,終於找到隱藏在一堆舊報紙和雜誌中的日記本。
  打開日記本,不禁有點慚愧,上次認真寫日記已是1994年9月10日的事了。
  那是我第一次遇見AmeKo的日子。
  日記上面寫著:

  1994年,9月10日,星期六。天氣:下午陰晚上雨,早上有風。

  今天是信傑生日,下午他打電話來叫我去三加聚會,還叫我帶禮物。該送什麼呢?信傑這傢伙缺的大概就只有女人吧!哈哈。胡亂在書局挑了本書,連包裝紙我也懶得買,所以書就只被一張紙包著,上面還附贈一條橡皮筋。

  幫信傑慶生的人,除了陳盈彰、虞姬、我外,還有陳的台南女友,虞姬的可憐男友。以及一個我從來沒看過的女孩。她看來很羞澀,總是坐在角落。也不插話,好像只是個旁觀者。我其實很想知道她是誰,但又不好意思直接問她,直到信傑幫我們互相介紹。

  不介紹則已,一介紹則嚇煞我也。原來她是日本人!
  第一次聽她說話,就是一口的番文,害我有點發窘。
  尤其她總是邊說話邊鞠躬,好像在拉票的候選人。
  我只能怪我生長在禮儀之邦,不得不遵守"來而無往非禮也"的古訓。
  但是今天鞠了那麼多躬,明天起床後會不會腰酸背痛呢?

  今天是我認識第一個日本人的日子,志之。

  我看完了9/10的日記,又回憶起第一次遇見AmeKo的糗樣,忍不住笑了起來。
  之後寫的東西很雜亂,也很懶,有時一個星期內發生的事只寫下:
  『嗯——沒事發生。即使有,我也不記得。無法讓我記得的事,一定不重要。』
  我又笑了一會,才準備寫下今天的日記。
  先將1995年換算為平成7年,然後在Date欄 填上2月14日。
  咦?這日子好熟悉。
  這不是——?

  我終於知道AmeKo笑我蠢的原因了。
  因為今天不僅是農曆正月十五中國元宵節,
  也是國歷二月十四西洋情人節。

  我在日記本的天氣欄 ,填上"雨"。
  並在日記的開頭寫道:
  『平成7年的2月14日,土城聖母廟的夜空下著滿天的煙火雨——』

  AmeKo要回日本的事,很快就被虞姬知道。
  「AmeKo為什麼要回日本呢?」虞姬求助似地問我。
  『You ask me,I ask who。』
  「你說什麼?」
  『你問我,我問誰?』我雙手一攤。
  1895年日本人佔據台灣,50年後,1945年日本人離開台灣。
  又過了50年,AmeKo也要在1995年離開台灣。
  歷史似乎特別偏愛50這個數字。

  為了幫AmeKo餞行,信傑和我,還有虞姬,以及和田直美與井上麗奈,
  一起到東寧路的"好來塢KTV"。
  陳盈彰並沒有來,他回台北看他的台北女友。

  AmeKo是個很害羞的女孩,好像覺得麥克風有電,不肯拿著麥克風唱歌。
  和田和井上則是活潑得很,又唱又跳又拍手。
  旁若無人般,恣意地笑鬧著。就像去年耶誕夜的聚會時一樣。
  後來虞姬也加入了她們的瘋狂。
  而AmeKo總是微笑地看著螢幕,偶爾動了動嘴唇。

  我很想幫AmeKo點一首只有她會唱的歌。
  想來想去,我點了江蕙的"酒後的心聲"。
  那是AmeKo教我唱"桃太郎"時,我回教她的第一首歌。
  『AmeKo,今天你是主角。唱吧!』
  我將麥克風遞給她,並給了她一個鼓勵的笑容。

  AmeKo怯生生地接過麥克風,在信傑和另外三個女孩的訝異眼光中,開始獨唱了起來。

  AmeKo的歌聲很甜美,有點像是松田聖子,幸好個性不像。雖然咬字並不十分清楚,但已經可以唬人了。尤其是唱到那句:"凝心不怕酒厚,熊熊一嘴飲乎乾,尚好醉死麥擱活——"
  真是道地啊!我忍不住喝了聲采。
  AmeKo果然天資聰穎,學得真快,當然我這個做老師的也功不可沒。

  不會唱台語歌的虞姬,竟然羞憤地想撞牆。
  這也難怪,哪個台灣人能忍受日本人唱自己不會唱的台語歌?
  我和信傑象徵性地拉了拉她的肩膀,倒不是關心她的生命,
  只是不希望待會還得賠錢去修理包廂內的牆壁。

  AmeKo唱完後,面對如雷的掌聲,靦腆地笑了笑。
  之後她再也沒有推拖的理由,於是跟著那些女孩們一起合唱著流行歌曲。
  但她總是靜靜地坐著唱,不曾喧鬧。
  在KTV內跟女孩搶麥克風,就像試著奪下瘋狗口中的骨頭一樣,
  都有生命的危險。
  所以我跟信傑無辜地坐著。
  但更無辜的,是我們的耳朵。

  在我的耳朵快要陣亡之前,我把歌本給了AmeKo。
  『AmeKo,你還沒點過歌。你點一首,我幫你插播。』
  AmeKo雖然搖搖手,但我還是擺起老師的架子,命令她點一首。
  她翻了翻歌本,然後告訴我一個號碼。
  沒多久,出現了一首叫"戀人Yo"的日文歌。

  在大家的錯愕聲中,AmeKo拿起了麥克風。
  她彷彿很喜歡這首歌,於是站了起來,專注地看著電視螢幕。
  「Ka-Ra-Ba-Ti-Ru,Yu-Gu-Re-Ha——(枯葉飄散的黃昏)」
  咦?這旋律好熟。這是我買的那卷日文歌錄音帶五輪真弓的歌。
  有別於唱"酒後的心聲"的小心翼翼,AmeKo用母語唱歌時顯得很自然。
  而原唱者五輪真弓低沉的女性嗓音,讓AmeKo清亮的聲音來詮釋,
  倒是別有另一番風味。

  AmeKo認真地唱著,我幾乎忘了她剛開始進入包廂時的羞澀。
  而當她唱到"Ko-I-Bi-Do-Yo——Sa-Yo-Na-Ra——"時,
  她的視線從螢幕慢慢地轉移到我的身上。
  昏暗的包廂內,AmeKo的眼神顯得特別明亮。
  也許是我太敏感吧!我好像看到她的眼睛 泛著淚光。

  其實,AmeKo忘了一件事。
  她只知道我是個高明的中文老師,
  卻忘了我同時也是個聰明的日文學生。
  那句話的中文意思,就是:"戀人啊!再見了"。

  這天是平成7年的2月27日,台南的天空下了整天的雨——

平成7年的3月9日,星期四。天氣開始回暖。
  這是AmeKo在台灣的最後一天。
  台南並沒有下雨。
  即使是多雨的桃園,也依然是晴朗的好天氣。

  在好來塢KTV的原班人馬,再度聚集在中正機場的大廳中。
  我和信傑幫AmeKo托運行李,
  而AmeKo則和其他三位女孩子輕鬆地談笑著。
  氣氛並沒有想像中的依依不捨。

  托運完AmeKo的行李後,信傑以手勢提醒她該準備登機了。
  AmeKo輕輕地點點頭,背起她的紅色背包。
  四個女孩子的笑聲直到此時才算停止。
  在好來塢KTV 差點要撞牆的虞姬,也同時流下了眼淚。
  AmeKo倒是沒哭,她安慰似地拍拍虞姬的肩膀,
  然後朝我和信傑的方向走來。

  「AmeKo,祝你一路順風。回日本後記得常跟我聯絡!」
  信傑握著AmeKo的手,跟她告別。
  AmeKo則仍然微笑地點頭。
  輪到我了,我該說什麼呢?
  手心已開始冒汗,怎好意思跟她握手?
  而我的喉間突然有股苦澀的味道,一句話也擠不出來。

  「蔡桑,多謝你專程來送我。A-Ri-Ga-Do。」
  AmeKo突然變得拘謹,而且那個許久未見的90度鞠躬禮又出現了。
  『哪 哪 ,這是應該的。』
  AmeKo對其他送行的人總是微笑著,為什麼面對我時卻這麼嚴肅?
  「蔡桑,這半年以來,承蒙你多多照顧。A-Ri-Ga-Do。」
  『彼此彼此,你也照顧我很多。』
  和第一次見面時一樣,我同樣都因為受到她的影響,而客氣了起來。

  「蔡桑,以後請多多加油,早點畢業哦!」
  AmeKo看到我侷促不安的模樣,忍不住便笑了出來,
  並再度露出那兩顆可愛的虎牙。
  如果沒有意外的話,我想這將會是我最後一次看到她的虎牙。
  但我也發覺到,今天AmeKo對別人的微笑,一直沒露出虎牙。
  而她的笑容,彷彿有浮力的作用,讓我緊張沉重的心情,頓時輕鬆不少。

  『AmeKo,我堅持我的朋友應該叫我智弘。而親密的朋友更應該叫我阿智。』
  這半年多來,她一直叫我"蔡桑",就像我始終叫她"AmeKo"一樣。
  我希望在她臨走前,能聽到她叫我一聲"阿智"。
  即使只是"智弘"也行。
  「我也堅持我的朋友應該叫我雨子。而親密的朋友更應該叫我小雨。」
  我想,AmeKo終於瞭解"堅持"的意義了。

  『小雨——一路順風,take care。』
  「阿——阿——阿智。」AmeKo紅著臉,輕聲地叫著。
  這讓我聯想到第一次叫"AmeKo"時,也是阿了半天。
  『"阿"是語首助詞,無意義。一般台灣人喜歡用阿什麼的來稱呼人,跟古代日本人有異曲同工之妙。但你最好別叫信傑為阿信,這樣會跟田中裕子主演的【阿信】搞混。』
  我真是有病,都什麼時候了,還跟AmeKo上起課來。
  「呵呵——謝謝老師的教導。」

  『小雨,今天是星期四,算是最後一堂課,來個期末考試吧!』
  「Hai!沒問題。但我也要考你。」
  『"青山不改"的下一句是什麼?』
  「"綠水長流",對嗎?蔡老師。」
  『很好。小雨,你的中文學分已經正式拿到,恭喜你了。』
  「阿智,既然你說恭喜,那我問你"恭喜"的日文怎麼說?」
  『O-Me-De-Do-Go-Zai-Mas,對嗎?ITAKURA老師。』
  「I-Des-Yo!阿智,你的日文學分也已經Pa-Su了。」

  這不應該是送別的氣氛。
  我突然憶起李白的那首五律:"送友人"。
  其中有兩句:"浮雲遊子意,落日故人情"。
  沒想到1200多年前李白寫的關於送別氣氛的詩,
  如今讀來卻依然令人動容。
  不過"落日"兩字,倒是對小雨的祖國有著小小的不敬。

  「那麼——阿智,我走了。請多多保重,Sa-Yo-Na-Ra。」
  "浮雲"畢竟得四處飄零,而"落日"再怎麼不捨,也終究有西沉的時候。
  『小雨,你也多保重。Sa-Yo-Na-Ra。』
  小雨輕輕嗯了一聲,轉身走向登機門。
  她轉身的那一瞬間,就像有一道雷電,直接擊中我心窩。
  雷電不是應該在下雨前出現?為何在小雨即將要離開時,我才感受到呢?
  我不想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登機門 ,所以我也很快地轉過身去。

  「阿智!——阿智!——Ma-De-Ku-Da-Sai(請等一等)!」
  身後突然傳來小雨急促的叫喚聲,她並朝著我跑來。
  『小雨,怎麼了?忘記帶什麼東西嗎?』
  我不解地望著她,並希望她真的忘了帶某樣東西。
  我甚至希望她忘了帶的東西,足以讓她搭不上這班飛機。
  小雨搖搖頭,當她接觸到我的目光時,卻把頭低了下去。
  然後咬了咬下唇,像是鼓起勇氣般地說出:
  「阿智,我送你一樣東西。」

  小雨很快地從她的紅色背包 ,拿出一件包裝好的禮物。
  「阿智,請笑納,Do-Zo。」
  我接過了這件禮物,掂了掂重量,大概是衣服之類的東西吧!
  『小雨,現在送"束修"不會太晚嗎?』
  我故作輕鬆地開個玩笑,但小雨並沒有回答我。
  我發覺她眼角有著若隱若現的淚滴。

  在淚滴還來不及滑落至臉頰前,小雨轉身迅速地跑進了登機門,
  然後又回頭跟我揮手道別。
  「阿智!——Sa-Yo-Na-Ra!——Sa-Yo-Na-Ra!——」
  『Sa——』Sa一出口,我發覺我根本無法說出Yo-Na-Ra。
  小雨的"Sa-Yo-Na-Ra!"聲音,在空蕩蕩的中正機場大廳中迴響著——

  我回到家 ,打開這件禮物一看,
  才知道是陪伴著小雨成長多年的那件紫紅色雨衣。
  雨衣的扣子上,別了那個明治神宮的平安符。

  平成7年的5月13日,母親節的前一天。
  灰暗已久的台南天空,終於下起了雨。
  這是AmeKo離開台灣後的第一場雨。
  大板現在也在下雨嗎?我很想知道。
  更想知道她過得好嗎?
  是否也同樣會想起遠在台南的我呢?

  打起雨傘,走到東寧路的那家丹比餅店。
  雨下得真大,即使打了傘,左肩仍然被雨濕透。
  媽媽喜歡吃芋頭,所以我挑個芋頭口味的蛋糕。
  好久沒回家了,正好趁此機會跟家人團聚一下。
  提著蛋糕,踩著滿地積水,慢慢走回去。

  咦?信箱 竟然多出一封被雨水濺濕的信。
  我太粗心了,剛剛出門時,怎麼沒注意到呢?
  我從積了一些雨水的信箱 ,拿出這封來自大板的信。
  歪歪斜斜的字跡,一看就知道是AmeKo寄來的。
  雨子寫的信,看來一定得淋些雨才會名符其實。

  收起了傘,握著AmeKo寄來的信,直奔上樓。
  卻把芋頭蛋糕遺忘在樓下。
  在震天價響的雨聲中,我小心翼翼地拆開了這封信——

蔡桑敬啟

  今晚大板下起了雨,下得好像是我們在台南共穿雨衣的那場雨。
  是你堅持的那一次。
  我不禁又想到了你,O-Gan-Ki-De-Su-Ka?你好嗎?
   回到日本,已經快兩個月了。
  其實早就想寫封信給你,尤其是四月初,那時大板的櫻花正落落大方地綻放。
  但我總是提不起筆,常常寫到一半就無法繼續。
  大概是少了點氣氛吧!
  或者應該說是少了點勇氣。
  直到今晚,大板的夜空下起了這場我回到日本後的第一場雨。
  我突然想到我們第一次見面時的情景。
  那時你手忙腳亂的樣子,我現在仍然覺得很好笑。
  蔡桑,行鞠躬禮時,膝蓋是不能彎的。懂嗎?我可愛的乖學生。
  如果膝蓋彎曲,就會像你教我的那句中文成語:"卑躬屈膝"。
  這句成語用得對嗎?我親愛的好老師。
  原來只要是雨,在日本或是在台灣,都會讓人的思念更加清晰。
  你收到信時,台南的天空會不會也下起雨?
  而你,會不會也同樣想念起我這個笨日本女孩呢?
  如果台南也下雨,那麼我送給你的雨衣,你穿上了嗎?
  還有,你一定要記得把明治神宮的平安符綁在書包上哦!
  我好懷念那段在你書桌旁的日子。
  那時我既是你的老師,又是你的學生,在角色轉換間,想必鬧了不少笑話吧!
  蔡桑,我們一起上課的那個書桌,現在你做何用途呢?
  聽謝桑說,你們最近都用它來打麻將,我想說的是:
  你有蠃錢嗎?
  我也忘不了在機場分別時的"青山不改,綠水長流"。
  當然更忘不了元宵節那天,你教我的那首詞: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滿春衫袖。」
  蔡桑,明年元宵節時,我們還能一起去看滿天的煙火雨嗎?
  你能不能幫我再次去求媽祖娘娘呢?
  現在已是春末夏初的五月,櫻花也已落盡。
  六月底我即將成為東京石原桑的新娘。
  我們日本女孩子相信六月新娘是最幸福的,我也不例外。
  所以過了六月,我就改名叫石原雨子,而不再是板倉雨子。
  但我堅持,你仍然應該叫我小雨。
  當然,你也可以叫我雨姬,只要你仍是加籐智的話。
  你會來日本為我祝福嗎?雖然我很希望你來,但我想那是不可能的。
  你說是嗎?
  我很想帶你去看看我的家鄉,順便去加籐和雨姬殉情的懸崖。
  但我們畢竟只是師生關係,所以即使我們真的到了那個懸崖,
  我們也沒有理由一起跳下去。對嗎?
  所以你不來也好。
  連綿細雨有終時。細雨再怎麼連綿,也還是會有雨停的時候。不是嗎?
  我好像又回到在陽台上聽雨聲的那個夜晚。
  你聽到雨聲了嗎?
   蔡桑,你一定很好奇為什麼我會送你那件雨衣,是吧?
  其實在2月27那天,好來塢KTV外的雨勢滂沱,那時我就想送你了。
  可是還是讓你冒著大雨跑回家。
  你走後,我一個人不禁重複吟唱著"大板季雨"的最後幾句:
  「讓他在雨中歸去,是我的錯。雨啊!請把那個人送還給我吧。啊!大板季雨——」
  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那個在我家鄉的浪漫傳說嗎?
  我那時只告訴你,男孩若要向女孩表達愛意時,可以在下雨天裡,
  邀女孩共穿一件雨衣。
  但我卻一直沒有告訴你,當她接受他的愛意或要向他表達愛意時,
  則會送他一件她穿過的雨衣。
  所以,請你務必好好保存這件雨衣。A-Ri-Ga-Do-Go-Zai-Ma-Su。
  那麼,加籐智,阿智A-Na-Da,Sa-Yo-Na-Ra了!

板倉雨子
平成7年5月6日

  信紙已被濕透,
  是大板的雨造成的?還是台南的雨?
  或是AmeKo的淚水呢?

  窗外的雨已經轉小,
  打開窗戶,雨滴輕觸樹葉,彷彿為剛剛粗暴的行為道歉。
  而模糊在書桌上的那一灘水,不知何時,竟已模糊在我的眼睛。

  為了讓願望實現,我始終沒有告訴AmeKo,平成7年的元宵夜我在土城聖母廟許的願望。其實我跟她一樣,對於許願的技巧,都很笨拙。
  我也是祈求媽祖保佑,希望明年元宵節,還能讓我和AmeKo一起來看煙火雨。不過我比較貪心,連後年的元宵節,也先預了約。只可惜平成8年的元宵夜,我變成獨自逛花市的歐陽修。後來每年的元宵節,我都會躲在家裡看電視猜燈謎。

  屈指一算,今年已經是平成11年了。
  這幾年的改變是很大的,信傑畢業後繼續念博士班,仍然單身。
  陳盈彰當兵時結了婚,新娘是他的台南女友,結婚6個月後孩子就出生了。
  虞姬的婚期在今年7月,如果6月的新娘最幸福,那7月呢?
  虞姬的男友偷偷告訴我,7月的新郎可能最可憐。
  我想也是。
  井上在前年回去日本,而和田跟她的香港男友則仍然耗著。
  因為她男友的母親堅決反對兒子跟日本人在一起。

  至於我,則開始喜歡雨天。
  尤其是那種連綿一兩星期的梅雨季節。
  我總會將雨聲聯想到AmeKo的歌聲。
  我特地買了張美空雲雀的精選CD,只為了聽"大板季雨"。
  每次聽到"大板季雨",就會回憶起和AmeKo在陽台聽雨時的溫馨。
  偶爾我也會跟著哼:
  「Yu-Me-Mo-Nu-Re-Ma-Su,A—— Osaka Si-Gu-Re——」
  (夢也會淋濕的。啊!大板季雨)

  收到AmeKo那封信後的三個月,也是一個像今天這般雷陣雨的夏日午後,
  我曾拿出這件紫紅色的雨衣準備穿上。
  卻不小心抖落了一封尚未寄出的信。
  信在空中輕輕飛舞著,像被雨打落的櫻花瓣。
  信尾的日期是平成7年6月23日,那是AmeKo結婚的日子。

  信的內容我不太記得了,
  我甚至忘了我有沒有寫出"祝你幸福"這類言不由衷卻大方得體的話。
  我只記得我署名:加籐智。
  信寫完後,雨也停了。
  於是我便沒有寄信的理由,或者像AmeKo所說的寄信的勇氣。
  就把信放入雨衣的口袋裡。

  平成8年的4月底,信傑要到京都大學三加一個學術研討會,
  他說他會順便去大板找AmeKo。
  我把那封未寄出的信封緘,收信人寫上:雨姬。
  然後拜託他把這封信,帶到加籐和雨姬殉情的那個懸崖,拋到懸崖下。
  信傑說那時剛好是落櫻時節,信件伴隨著櫻花瓣,無聲地飄到懸崖底。
  就像他身旁AmeKo的沈默一樣。
  只不過AmeKo在信拋出後,便轉過頭去。

  信傑並不知道加籐和雨姬的故事,當然更不知道AmeKo家鄉的傳統。
  因為AmeKo只告訴他懸崖下有一對殉情男女的墳墓,還有一間小神社。
  不過她並沒有帶信傑到懸崖下面。
  聽他說她那時堅持要單獨到懸崖下面,過了很久,才又回到懸崖上。
  我一直希望這封信能飄落到加籐和雨姬的墳墓前,雖然這機會微乎其微。

  不知道為什麼,我始終堅持不穿雨衣。
  因為我總覺得雨衣一定要跟AmeKo一起穿。
  為了這種堅持,我常常是"每當下雨日,便是感冒時"。
  既然不穿這件紫紅色雨衣,我乾脆就把它鎖在檔案櫃 。

  按下收音機的PLAY鍵,又響起五輪真弓"戀人Yo"的旋律——

  戀人啊 再見了
  雖然四季轉移
  那一日的兩人 今宵的流星
  全都發光消失了 像無情的夢

  彷彿被歌聲催眠般,我掏出鑰匙,打開檔案櫃,又看到了這件紫紅色的雨衣。
  我輕輕地撫摸著,依稀看到了AmeKo微笑時露出的虎牙。
  還有她臉上的雨。
  也聽到了土城聖母廟震耳欲聾的煙火爆裂聲。
  於是AmeKo清亮細嫩的話語,又不斷重複地在我耳邊響起——

  「Hai! Wa-Da-Si-Wa ITAKURA AmeKo Des,Ha-Zi-Me-Ma-Si-Te,Do-Zo,Yo-Ro-Si-Ku。」

  「對不起,我是板倉雨子。初次見面,請多指教。」

  「蔡桑,大丈夫比的是志氣和心胸,與身高無關哦!像豐臣秀吉就很矮。」

  「Hai! Wa-Da-Si-Wa 小雨 Des,Ha-Zi-Me-Ma-Si-Te,Do-Zo,Yo-Ro-Si-Ku。」

  「Mo-Mo-Ta-Ro 桑,Mo-Mo-Ta-Ro 桑——」

  「很有效哦!等我回國時,我送給你。它一定能保佑你早日順利畢業。」

  「而且我叫雨子呀!不喜歡雨天的話,豈不有損威名?」

  「雨是沒有國界的,大板的雨跟台南的雨同樣都令人神清氣爽。你覺得呢?」

  「Dai-Te-Ku-Da-Sai,A—— Osaka Si-Gu-Re(請擁抱我吧。啊!大板季雨)」

  「大板很好玩哦!下次我帶你三觀豐臣秀吉建的大板城,再到四天王寺去逛,那是日本最古老的官寺。然後我們還可以去吃全日本最大的章魚丸子——」

  「大板歸期未可知,連綿細雨有終時。何年同此纏綿夜,共話陽台舉步遲。」

  「我們家鄉的男孩子若要向女孩子表達愛意,又不太敢直接表達時,可以選擇在一個下雨天,邀女孩共穿一件雨衣。」

  「煙火在天空散開後,好像是在下雨哦!」

  「我希望明年的元宵節,我還能來這看煙火雨。」

  「這沒什麼。在日本,女孩子今天做巧克力是很平常的事。」

  「Ko-I-Bi-Do-Yo——Sa-Yo-Na-Ra——」

  「阿智!——阿智!——Ma-De-Ku-Da-Sai(請等一等)!」

  「阿智!——Sa-Yo-Na-Ra!——Sa-Yo-Na-Ra!——」

  雨,總是會停的。

  推開系館後門,天色早已暗了。
  遍地都是殘綠碎紅,見證了剛才那一陣驟雨的猛烈。
  而雨後的空氣總是讓人感覺格外清新,就像AmeKo給我的感覺一樣。
  伸出手掌,試著感受雨滴輕觸的溫柔。
  良久良久,手掌依然乾燥。

  雨,終於還是停了。
  但我心的雨,卻始終不曾停歇。
  『AmeKo——不——小雨,我們去雨中散步吧!』
  我在心自言自語著,終於穿上了這件雨衣。

  【後記】:後來聽說有人在那間小神社 ,發現了兩封信。一封是寄給雨姬,另一封則是寫給加籐智。不過這也許是小說家的牽強附會。或者只是AmeKo家鄉人的豐富想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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