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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襪子 ~ 溫馨愛情小說 - 霜子 ~ Index

***1***

我之所以和阿燦認識,完全是因為那一雙破襪子的緣故。

   破襪子就罷了,男生有一兩雙破襪子,算不得什麼。

   不過重點是,這雙襪子是我的。

   它破的相當對稱,在兩邊的腳指、腳跟處,各開兩口大洞

   如果穿上它,我的兩只大腳指可以互相袒裎相見、點頭招呼。

   這襪子,對我來說只能當抹布,而且還不夠大。

   我當然已經淘汰了這傢伙,把它丟在衣櫃的最深處,想也不想,然後

 就慢慢遺忘它的存在。

   我從沒想過得逼迫自己再度穿上它。

 

 

   有時候想想,那天早上我一定是做錯了什麼事情,以至於諸事不順。

   一大早起床趕第一堂課,睡眼昏花,手一揮把桌上的水杯潑倒,一滿

 杯的水不偏不倚的全灑在新買的電腦鍵盤上。

   我想,這下子我又得去買另一塊了。

   這倒還好,刷牙的時候,隔壁的同學一失手把整盆髒水砸到我的褲管

 ,一條長褲瞬間濕淋淋的彷彿從泳池裡泡過。

   我得立刻換一條長褲。

   等到匆匆弄完一切內務,準備穿鞋要出門時,我發現自己的抽屜裡竟

 然沒有半雙乾淨襪子可穿。

   這怎麼可能呢?我明明已經算的很清楚,離該洗襪子還有兩天呢。

   我翻箱倒櫃的找了一陣,第一堂課的預備鐘聲從窗外響起。

   我得立刻作出決定,是要放棄穿襪呢?還是……?

   當時,我已經在考慮要蹺課洗襪子去。

 

 

   每個人多少都有他的怪癖,我也不例外,在我的標準中,女孩子不穿

 襪子出門,簡直就跟沒穿衣服一樣。

   所以,我從來沒穿過涼鞋。

   這是題外話。

   總之,當我正頭痛萬分時,我找到了這雙深藏在衣櫃底、暗不見天日

 多時的破襪。

   破襪子總比沒襪子好,我想了想,雖然它破的地方幾乎要比完整的地

 方多了,可是,它畢竟叫做「襪子」。

   總比雙腳裹著毛巾去上課來得強吧?

   衡量輕重,其實也沒多餘時間衡量輕重,我連忙穿上了這雙襪子,套

 上球鞋匆匆出門。

   當時我並不知道,噩夢才開始。

 

 

   第一二堂是很無聊的必修課,台上老師滔滔不絕的說著歷朝各代文學

 流變的發展時,堂下的我,除了得忍耐自己的睡意,得分心在我的腳上。

   我實在不想多形容那種感覺,悶在鞋子裡的腳指,正不由自主、快快

 樂樂的鑽出襪洞,扭來扭去。

   我可以感覺到,破洞似乎越來越大。

   我的腳,幾乎快要解脫這塊爛布的束縛。

   這不是跟沒穿襪子,沒啥兩樣嘛?

   雖然正值秋冬寒涼時節,山上的天氣陰涼、微風徐徐從窗外穿入,但

 我的額頭上,一滴一滴的冷汗無法遏止的冒出來。

   「霜子,妳怎麼啦?」坐在身邊的同學低聲的問。「臉色好難看喔。

 」

   「嘿嘿…呵呵…沒啥啊。」我努力的扭動腳指,想要把它們擠回那塊

 爛布之中,缺少手部幫忙,這項工作特別辛苦。「沒事啦!」

   「肚子痛嗎?」同學說。「還好吧?」

   天啊,妳們都不能了解,我正在和人類的極限搏鬥啊!

   我一邊想著,一邊勉強露出奇妙的笑容。「沒事沒事!」

   我想這時候的我,一定看起來很奇怪,手中的筆尖顫抖、雙腳扭動,

 簡直跟蚯蚓沒兩樣。

   沒過多久,這樣奇異的姿態引起老師的注意。

   「曉霜!妳怎麼啦?」老師放下厚厚的書,特地摘下老花眼鏡傾身向

 前。「還好吧?」

   「沒…沒事沒事!」我的大腳趾這時正壓住了襪洞的邊緣,而其他的

 腳趾也正慢慢的要歸位,但老師的這一聲關心,半堂課的努力全部煙消雲

 散。

   破洞因此又擴大了一倍左右。

   可是這下子我不敢再輕舉妄動了,我很怕等等老師會叫我脫下鞋子,

 仔細檢查我的腳是為了什麼要這樣扭成一團。

   我只有屏息靜氣的忍耐。

   等到下課,我發誓,等到下課,我一定要把這雙鞋子脫下來,好好的

 把這雙襪子扭回正軌。

   至少,要把腳趾們給塞回去才行。

 

 

***2***

下課的鈴聲還沒響完,我已經一馬當先的奔出教室。

   我溜到大樓後頭的防火梯上,小心翼翼的掩上鐵門,確定四下無人之

 後,緊張兮兮的把鞋子脫下來。

   情況遠比我想像的嚴重。

   也許是因為之前跑來上課,又經過大半堂課的腳趾蹂躪,這雙脆弱的

 爛襪子,破的比我想像中更大了。

   「媽啊,這該怎麼辦?」我面對著兩隻白晃晃的腳底板,兩塊破成不

 規則形狀的爛布,頭痛起來。

   「一早上都有課勒,也不能回去洗襪子。」我喃喃自語。「乾脆丟了

 算了,一早上不穿襪子大概沒人會看出來吧?」

   我努力的思考著該要如何是好。

   「嗯嗯,不行不行,不穿襪子實在是太恐怖了。」我不敢想像自己沒

 穿襪子的情況,二十多年來,只要外出,我沒有不套上襪子的情況。

   「哎唷,現在該怎麼辦啦!」坐在階梯上,我拎著兩雙襪子頭痛萬分。

   「早知道就蹺這兩堂課去洗襪子,」我緊張起來,常常會自言自語。

 「這樣有穿跟沒穿一樣,進退兩難,我的媽啊!」

 

 

   正當我愁眉苦臉、煩惱不已的時候,更恐怖的事情發生了。

   你知道,有時候壞事總是接二連三的出現。

   擋都擋不掉。

   現在我聽到樓上的樓梯間,傳來重重的下樓腳步聲。

 

 

   如果沒穿襪子跟沒穿衣服一樣,現在我兩腳光光坐在階梯上,簡直就

 跟裸奔沒啥差別。

   我很驚慌、非常驚慌,一面急著要把襪子穿上,一面又要套上鞋子。

   手忙腳亂,我自己都覺得又好氣又好笑。

   而且,一旦人慌亂的時候,作什麼事情都會出問題。

   我出了一個大問題。

   套上襪子的時候,一個用力,一聲清脆的撕裂聲,我右腳的襪襪當場

 就分屍兩半。

 

 

   現在可好,別說穿襪子,這隻襪,已經徹徹底底被我毀掉。

   看過櫻桃小丸子嗎,我可以想見我慘白的臉上,出現那熟悉的一道道

 黑線。

   「God!」我只能發出這樣的聲音。

 

 

   腳步聲接近,沒幾秒,已經到了我後方的轉角處。

   聽腳步聲,我想對方是一個男生。

   而這時候,我除了希望對方快點離開、忽視我的存在之外,也沒別的

 方法可想。

   我很鬱卒啊!這是怎樣的一天啊!怎麼會這麼倒楣勒!

   我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如果他敢多看我一眼,姑娘我就要擺出我最

 潑辣惡霸的臉孔,狠狠的凶過去。

   這棟大樓一向是中文系使用,而我今年已經大三,四年級的學長們早

 上通常沒課不會出現。

   會經過這裡的,大概只有同系的學弟想抄捷徑到樓下的教室去搶位子

 。

   對學弟凶惡,諒他們也不敢多說什麼。

   打定主意,我動也不動的縮在角落,鼓漲氣勢,準備開火。

然後我聽到一陣咳嗽聲。

 

***3***

   當然,那是一種表示「喂!妳擋到我的路了啦!」或是「妳在這裡幹

 嘛?」之類的警訊。

   我收斂自己的殺氣,凝聚在眼底。

 我發誓,這傢伙只要再敢給我咳他一聲,我就要用死光眼睛瞪過去。

 

 

   他放慢腳步,慢慢走下樓梯。

   不過幾步的階梯,對他來說好像是登天的窄道,他走的這麼慢,等的

 我都快要抓狂。

   然後他走過我身邊。

   沒有多看一眼、也沒過問一聲,他扣扣有聲的腳步從我身旁離開。

   我暗自喘了一口氣。

   微微瞄了一眼他的背影,格子襯衫、牛仔褲,看來陌生,不太像是系

 上的學弟。

   我這個人有點惡人沒膽,知道對方不認識,自然也不敢太囂張。

   看他轉向鐵門,我心裡放鬆很多,暗自希望他不要在最後回頭多看我

 一眼。

 

 

   正當我這樣想時,他就給我回頭了。

   而且不偏不倚,一眼就看到我那雙光溜溜的腳丫,還有我那欲蓋彌彰

 、想要塞在牆角的襪子殘骸。

   我想他也一定受到了些許的驚嚇,因為他的表情看起來很好笑。

   「嗯。」他放下抓著門把的右手,下意識的搔搔頭髮,然後開口了。

   「妳在這裡作什麼?」他問我。

   「要你管。」我口氣很爛的回答他。

   「噢。」他莫名其妙的又瞧了我那縮成一團的腳丫。「妳怎麼不穿鞋

 啊?」

   我想我快要發瘋了。

   「我…」我努力的想要找個正當理由。「我…我在晾腳,不行嗎?」

   「……」

   「你看什麼看啊。」我凶悍的拋出一記冷眼。「沒看過女生的腳啊。」

  「是沒看過。」這傢伙居然給我老老實實的招認。

 「……」我有幾秒鍾幾乎氣的說不出話來。「那你現在看夠了沒?」

   「……」

停了一會兒,他又摸摸頭髮。「我能不能問妳一個問題?」

   「幹嘛?」

  我現在有點覺得奇怪了,這傢伙居然被我凶了這麼一陣還不趕快拔腿

 逃走,可見他不是我系上的人物,不然,只要是中文系,上從主任下到學

 弟妹,哪個不知道姑奶奶發飆起來的利害。

   不知者無罪,我想著。趕快回答問題然後趕跑他算了。

   「嗯,我想問啊,」這傢伙慢條斯理的想了一想,然後伸出手指,指

 著牆角的那兩塊爛布。「那個是不是…是不是妳的襪子啊?」

   我順著他的方向往下瞄了一眼。「你說呢?」

   「我想應該是。」

   「那你還問。」我再度掃出死光眼。

   可是這傢伙不但不害怕,還饒有興致的繼續問。「妳的襪子怎麼會變

 成那個樣子啊?」

   「……」

 

 

   「好破的襪子。」他的聲音,彷彿在讚嘆一張絕世不出的大師名畫。

   我已經快要被這個遲鈍的傢伙搞的要氣絕了。

 

 

   「妳不能這樣光著腳丫在學校走喔。」他居然開始跟我說教。「給校

 長或是行政人員看到了,一定會被罵,呵呵。」

   「……」

   「快點穿鞋子,不然等下說不定會著涼生病喔。」他好心的說。

   我想這傢伙又遲鈍、又笨、又呆,不過還算心地善良,我看他的表情

 不像是在鬧著我玩。

   這白癡大概真的以為,不穿鞋子會生病吧。

   「妳有沒有聽到我說話啊?」他繼續問。「快穿鞋子啊。」

   「你煩不煩啊,少管閒事啦。」我沒好氣的說。

   「這樣不行喔。」他說。

   「能不能請你趕快走啊。」我很無奈的猛翻白眼。「拜託拜託好不好。」

   「那妳等下得穿鞋子。」他不死心的說。「不能光著腳在學校亂跑。」

   「好啦好啦。」

   我開始覺得這一切都莫名其妙的好笑起來。

 

 

***4***

上課之前,我已經成功的銷毀了證據,把那雙襪子包在好幾層的衛生

 紙中,扔進垃圾桶。

   為了防範系上同學發現、認出這雙襪子的主人,我還特地跑到外文系

 的廁所裡丟棄「贓物」。

   哼哼,這樣就天不知地不知,誰也不曉得我的糗狀了。

   當然,我和那「傢伙」除外。

 

 

   上課的時候,我心裡面還是忍不住有點怕怕的,畢竟,這是我打有記

 憶以來,第一次光著腳在外頭亂跑。

   我心裡總是有那麼一些揣揣不安。

   但是重點不是這個,重點是,有個傢伙居然看到了我的糗狀,而且,

 還逍遙在外。

   我不知道他會跟誰放出這個消息,我甚至搞不清楚他是哪個系、是學

 長還是學弟。

   我只要想到,也許他可能會在吃飯喝茶的時候跟旁人閒聊起來這件事

 情,就會覺得頭皮發麻。

   其實說還好笑,這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問題。

   講就講,誰怕誰。

   弄破一雙襪子,又不是發射一枚核武,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我就不相信有人生平沒穿過破襪,好嘛,頂多不是像我的那樣破。

   那又怎樣!那又怎樣嘛!

   可是我想起來還是忍不住煩惱,我也不知道自己在煩惱什麼,那種感

 覺,就好像是自己考試作弊被旁人逮個正著一樣。

   而這個「旁人」,又是陌生的傢伙,毫無交情。

   丟臉啊。

 

 

上完早上的課之後,一回宿舍,我立刻搜括洗衣籃中所有待洗的襪

 子出來,徹徹底底的刷了一遍,用吹風機一隻一隻的吹乾。

   「怎麼可能嘛,」我邊吹、邊跟室友阿菁說。「今天早上居然找不到

 一雙可以穿的襪子。」

   「…」菁的表情怪異。「襪子啊…」

   「對啊,妳說這有沒有道理,我的襪子庫存量居然急速減少。」我說

 。「難道是上次洗衣服的時候被我不小心丟到哪裡去了嗎?」

   「大…大概是吧。」菁說。「我看…我看妳等下次回家的時候,在公

 館夜市多買幾雙好了。」

   「也只有這樣。」我說。「害我今天糗死了。」

   「嗯…,」菁說。「發生…發生什麼事了啊?」

   「就是…就是…」我猶豫幾秒鐘,不知道該怎麼解釋,於是決定什麼

 都別說。「反正就是很糗,哎呀。」

   「噢……」菁支支吾吾的哼了幾聲。「那…那就算了。」

   「反正很奇怪啦!我的襪子怎麼憑空消失了三雙啊?三雙耶!」我數

 著桌上的襪子。「看,少了三雙,我不可能一次丟掉三雙襪子啊!」

   「丟了…丟了就算了啦!」菁說。「就不過是三雙爛襪而已嘛,嘮嘮

 叨叨的沒完沒了。」

   「哎呀,妳不知道啦,我沒穿襪子感覺就跟沒穿衣服一樣。」我咕噥

 著。

   「那妳下次給我只穿襪子、全裸出去上課,這樣就是穿了衣服了唷!

 」菁兇巴巴的說。「吵死了,妳這個碎碎念的傢伙。」

   我不敢吭聲,這個房間裡,阿菁的地位最高,她要是真的不高興起來

 ,我的聲韻學考試就沒人罩。

   「喔,我問妳一個人,看妳認不認識……」我慌忙改變話題,把見到

 的那個傢伙的外貌稍稍說了一遍。「有印象沒?是哪個系的啊?」

   阿菁這人有個厲害的地方就是交遊廣闊,因為她在通識辦公室打工,

 所以幾乎跟每個人都多少有些接觸。

   「妳在哪裡碰到的?」她皺皺眉。

   「薈萃三樓。」我據實以告。「他好像從五樓走下來。」

   「嗯,是研究所的學長吧。」菁說。「講起來好像有點印象,可是我

 也不確定。」

   「問妳白問了。」我不高興的說。

   「那妳就不要問我啊!」菁哼了兩聲。「當我電腦啊,妳說長相我就

 得告訴妳他是誰。」

   「……」

   「妳今天下午有沒有課啊?」

   「沒有,可是我要去書苑值班。」我說。「妳勒?」

   「下午沒事,睡覺去!」菁說。「回來的時候記得幫我買晚餐,我不

 想動了。」

   「喂喂!」我喊。「哪有這種事情。」

   「妳想不想要聲韻學筆記啊?」菁爬上床,掀開棉被。「還是想要孤

 軍奮鬥,挑戰期中考呢?」

   「……」

   「我要吃排骨便當,記得了唷。」

   菁的聲音,從棉被裡傳出來。

 

 

***5***

我很不爽的去書苑上工。

   流年不利,今天特別倒楣,前一班的學弟才走沒多久,廠商就送書上

 門,他們說車子開不上斜坡,所以放在書苑前的樓梯下。

   樓梯不能使用拖車,我得自己把它們一箱一箱的扛上來。

   總共八大箱。

   佛祖可憐我,我想我這一生,沒有比這個時候更怨恨自己的學校地勢

 高斜、處處都是樓梯的設計了。

 

 

   十幾階的狹窄樓梯,現在成了我的奪命斷魂路。

   又拽又推,連著罵髒話,我現在只想找個倒楣鬼來代我受苦受難。

   女子無才便是德,而我有了點才,現在居然要在這邊受折磨。

   這就是天譴嗎?

 

 

   雖然如此,我還是憑實力一次一箱的搬了兩三個箱子送進書苑,花了

 三十分鐘。

   然後我決定這種停止這種可笑的勞力付出。

   這個世界上總有待罪羔羊的存在吧?我站在書苑門口想著。

   書苑的對面,就是學生來往、生意興隆的小吃部。

   我觀察著來往的人群,想要從中找幾張熟悉的臉孔,同學也好、學弟

 、學長也好,反正,總是會有可利用的傢伙出現吧?

   我很快找到自己的目標。

   「學弟!」我對抱著便當的學弟招手。「過來過來。」

   那是建築一的小蘿蔔頭,他們幾個,沒事常愛躲在書苑的小隔間裡吃

 便當。

   「?」笨學弟臉上露出迷惑的神色,但不疑有他的走近。「學姊怎麼

 啦?」

   我看著他的便當,問了一個笨問題。「你還沒吃飯喔?」

   「對啊。」他獃獃的回答。「我在等人。」

   「噢。」我想了想。「你等等有沒有課?忙不忙?我請你喝個咖啡。」

   「真的嗎?」這笨蛋馬上中計。「我下午沒課啊,我很閒。」

   「呵呵,太好了。」我立刻抓住他的外套。「學姊請你幫一個忙,妳

 既然有空,就不可以不答應喔。」

   「我!!」學弟的表情很驚駭,他這時候想要找什麼理由都來不及了。

   「幫我把下面那幾箱書搬上來,搬上來我請你喝咖啡。」我指著遠處

 樓梯口的書箱說。

   「不…不會吧!」學弟的眼睛看到那堆紙箱,幾乎瞪凸出來。「不會

 吧!」

   「當然會。」我說,順手接過他手中的便當。「搬上來之後我請你喝

 咖啡,福利社現在的XX牌咖啡大減價,只賣十元呢,喝那個最划算了。」

   「可…可是…可是我…」學弟的表情非常哀痛,他現在知道自己中了

 怎樣的詭計。

   「別可是可是的了,你到底是不是男人啊!」我兇。「是男人就給我

 去搬,話那麼多碎碎念吵死了。」

   「我…我…我的便當……」

   「等你搬完紙箱在吃便當,還有咖啡飲料。這樣的待遇不錯吧。」我

 奸笑。「別杵在這邊當木頭,快點幫我把東西搬上來,我在書苑裡面等你。」

 

***6***

坐在書苑裡,我打開電風扇吹了吹。

   涼風襲來,頓時所有的不快都煙消雲散。

   我把學弟的便當放在櫃檯的抽屜裡,以免他趁我不注意的時候挾帶「

 贓物」脫逃。

   便當的香味慢慢傳到我鼻尖,嗯,排骨便當的味道實在不賴。

   於是我當場下了另一個決定。

   很賤的決定。

 

 

   當笨學弟吃力的抬著第一個箱子,步履蹣跚的走進書苑大門時,發現

 我正愉快的吃著便當。

   他的便當。

   「啊!」他大叫,手一鬆,整箱書摔到地上。「便當!」

   「幹嘛大驚小怪!」我臉色一板,馬上兇過去。「沒看過別人吃便當

 當啊?」

   「我…我…可是那是…」被我一兇,這孩子幾乎說不出話來。「可是

 …可是那是我的便當啦!」

   「你還沒吃過啊,現在又不能吃,先給我吃好了,不然等一下便當就

 會涼掉。」我振振有詞的說。「等你搬好了我再幫你買一個。」

   「可是…是…可是…」

   「可是什麼,笨蛋,你看你把書摔到地上要摔壞了啦!這個很貴耶。

 」我沉下臉色。「這不是幾個便當就可以解決的問題,你想要我賠錢喔。」

「我……」

   「好了好了,廢話少說,去把其他的搬上來。」我故意忽視學弟的悲

 慘表情。「拖拖拉拉,你這樣還算是一個男人嗎?」

  

 坐在櫃檯前,我覺得很得意。

   老實說,我真該是一個從商的材料。

   我愉快的看著學弟搬運著一個比一個更重、更大的箱子走進書苑,打

 心底的覺得輕鬆自在。

   搬到第三個箱子,這笨蛋終於撐不住了。

   「唉唷、唉唷,我好餓啦!」他對著吃飽、正在悠閒發呆的我喊。「

 學姊,人家好餓啦,我不要再搬了。」

   「這樣就不行了,你到底是不是男人啊。」我罵。「一點用都沒有。」

   我一向知道男孩子的自尊心有多高,你可以罵他笨、罵他呆、罵他沒

 風度、罵他沒修養、罵他沒道德……就是不能罵他「不是男人」。

   這對他們來說,就像是在心上剜上一刀。

   然後,他就要抓狂給你看了。

   他非證明自己「是個男人」不可。

 

 

學弟現在就是這種處境,我很同情他。

   穿過大門,我隱約看見他臉紅脖子粗的在扛著最大的那一個紙箱爬上

 階梯,情況危急,重心不穩的搖搖晃晃。

   「笨蛋。」我罵,然後衝出去。「笨蛋!你小心一點。」

   「好…好重啦!」他漲紅著臉。「學姊!幫一下。」

   我鑽過他的身邊,從後頭撐住了紙箱。「笨蛋,小心點,不要往後退

 喔。」我警告他。

   「嗯。」

   有了我的幫助,他輕鬆多了,一步一步穩健的往上走。

   「笨蛋,一點用都沒有。」我在後頭咕噥。「搬個東西還要勞師動眾。」

   「哪有我……」這笨蛋受不起刺激,馬上回頭來跟我頂嘴。「我是…

 啊!」

重心突然後傾,我的手一下子撐不住,連帶著整個人都往後倒。

 

 

   我想我這下子可慘,這樓梯說長不長,狹窄陡峭倒是相當危險。

   我可以想像自己頭下腳上的的躺在這樓梯上,一整箱書壓在胸前的慘狀。

   這不是斷幾根肋骨、扭傷大腿就可以解決的問題。

 

 

***7***

我常常想,也許人的緣分就是註定的。

   你總會在最適合的時候,碰到那個最適合的人。

   感謝阿燦,他一生中,大概沒有比那個時候出現更令人來的感激萬分。

   他從後頭推開了整個箱子,紙箱滾下樓梯,摔了個亂七八糟。

 

 

   不過,他也擋住了我仰天後倒的衝力。

   我只感覺自己倒在一堵牆上。

   「媽的你白痴啊!」我好不容易站穩腳步,立刻對著正面的學弟開始

 砲轟。「你想摔死我呀?叫你不要後退你還回頭說話,不想要命了你!」

   「我…我…」學弟尷尬的發出幾個音節,想辯白也說不出口。

   「你幾歲了啊?白長這麼多肉全是脂肪,一點用都沒有,搬個箱子也

 出問題。」從鬼門關撿回一條命,我氣的不得了。「瘦弱成這樣,你沒吃

 飯啊!」

   「我…」學弟苦著臉。「我就是沒吃飯嘛!人家肚子很餓。」

   「沒吃飯,當然沒吃飯,」我哼。「這種表現誰會給你飯吃啊!」

 

 

「你們能不能等等在討論吃飯的事情。」有個聲音從我背後傳來。「

 這些書該怎麼辦?一地都是。」

我沒好氣的回頭。「送進書苑啊,這不是廢話嘛?」

   然後我就看到他。

 

 

   我一眼就認出這傢伙。

   哇哇哇哇!就是他!就是他!

   這個劇情比言情小說還唬爛,不過是事實;就是這傢伙,就是這傢伙

 早上在樓梯間抓到我光著腳丫。

   我想我的下巴就要摔碎在地上了。

 

 

   在我反應過來之前,學弟已經搶著衝下去撿書,嘴裡還連連道歉。

   「學長學長,對不起。」學弟說。「抱歉,有沒有摔到你?」

   「還好啦。」他說,扭扭手腕,也走下樓梯去幫忙。

   學長?我想了兩秒。

   好啊,原來是建築系的。

 

 

   「這箱東西實在不輕,你以後搬這種東西要小心點。」那個學長說。

 「不要拿自己開玩笑。」

   「我知道。」學弟回答,同時滿懷恨意的朝我瞄了一眼。

   我立刻回他一記更凶狠利辣的眼神。

   「我幫你好了。」善良的學長說。「還有一箱呢。」

 

 

   有了幫手,剩下的兩箱書也就順利的運上來了。

   我把散落的那些書先找了空櫃子放起來,整理一陣,看起來並沒有太

 大的損傷。

   還是可以賣得出去。

 

 

   搬完新書,那兩個老大靠在店門口的椅子上,大剌剌的坐著。

   「學姊,我要吃我的便當。」學弟喘著氣喊。「我要便當!」

「緊張個屁啊,會給你啦。」我打開錢包,取出現鈔。「我去幫你買

 ,你幫我看店喔。」

臨出店門,學長老大說話了。「順便幫我買好不好?」

   你算哪根蔥啊,居然敢叫老娘去幫你買吃的,我心裡這樣想;不過還

 是面帶笑容。「好啊,你想吃什麼?」

   「我要雞腿便當,」他掏出錢。「順便幫我買一罐奶茶。」

   我勒,他很習慣呼喝別人嘛!

   可是我沒當場表現不耐煩,為了顧全面子、為了答謝他方才的「救命

 之恩」,跑一下腿也就算了。「好,你們等一下噢。」

   沒走多遠。「喂喂!記得便當裡要幫我加一匙辣椒醬!」他在我身後

 大喊起來。

 

 

***8***

這是我和阿燦第二次碰面。

   當然這個時候,我們還不是朋友,我們連認識都稱不上。

   我對他的印象只有簡單的幾句敘述,建築系、學長、看起來很有力氣

 、蠻好說話的傢伙。

   除此之外仍然一無所知。

 

 

   後來我知道這傢伙已經畢業好幾年、當完兵後在系上當助教。

   看他的外表,很難揣測他已經這樣「衰老」。

   阿燦總是嘻嘻哈哈,聲音非常響亮,有時候打老遠就可以聽到他說話

 的聲音。

   建築系系辦地理位置相當「優良」,從女宿舍到文學院,一定得經過

 他們的大本營。

   當我認識阿燦之後,幾乎每天都會在建築系內外看到他。

   點頭應聲、或是簡簡單單的一個招呼,我們就像是平常朋友一樣。

   我們也沒有什麼需要特別交談的地方,事實上,有時候一天之內見面

 的次數多了,打招呼也變成一件厭煩而虛偽的事情。

   我會當作沒看到他這個人,然後從附近的樓梯、出口趕快離開。

 

 

   我並不像有些人那樣,很容易就能和四周的陌生人結交、熱絡,對我

 來說,那是相當困難的一件事情。

   我的自我防衛心,相當強。

   沒辦法,我真的不擅長與人交際;面對熟悉的朋友,我會使盡全力耍

 寶、逗笑,但是面對外人,那就一反常態,完全造作了。

   很多朋友在不認識我以前,都對我有一種嚴肅的印象,這些印象來自

 於報告、開會的照面上,他們會覺得我看來是那種從裡到外都是專業,都

 很冷靜的傢伙。

   講話不留情面、質詢咄咄逼人、不茍言笑的個性,遇到任何事情都無

 動於衷、冷冷淡淡的應對。

   等到真的認識我之後,通常只能用「嚇的半死」來形容他們的表情。

   「落差太大、太大。」阿菁在某一次閒聊的時候對我猛搖頭。「妳不

 知道,當我們知道要和妳同寢室的時候,我們有多緊張。」

   「有啥好緊張的。」我說。「我又不是酷斯拉。」

   「大家都傳言妳是凶神惡煞、標準的黑魔王啊,」阿菁說。「我們聽

 了好多妳的傳言,像是不給老師留面子啦、當眾數落學姊、痛批主任……

 大家都對妳很頭痛勒。」

   「我那個時候是有點氣焰太高,我知道。」我生氣的說。「可是也沒

 有到不敬師長的地步啊。」

   「沒辦法啊,見識過妳在系學會上質疑經費支出的精采表演之後,這

 些傳言就更加真實可信了唷。」

   我開始翻白眼。「可是那次開會,妳們也很生氣嘛,帳目出一堆問題

 、虧空這麼多,大家不都在追問經費流向問題……」

   「可是就只有妳一個人敢跳起來,對著會長拍桌子大叫『作假帳誰不

 會,少浪費我時間在這邊聽你放屁唬爛!』啊,」阿菁忍耐的笑,「大家

 都嚇傻眼了,中文系開會起來居然有這樣霹靂火爆的演出。」

   「那是因為他說謊啊!」我不平的嚷。「拿著一堆數據在那邊自說自

 話,分明當我是白痴,真要氣死我了。」

   「可是,妳是女生啊。」阿菁說。「女生不該這樣子的。」

   「哼,反正我知道妳們對我有偏見。」我嘟噥著。「我就知道妳們有

 偏見。」

   「哎呀,妳搬進來之前大家是真的很緊張、很擔心啦,可是,」阿菁

 忍笑著說。「等到後來妳搬進來,有一天我發現妳跟小帆正在說笑話……」

   「說笑話?」

   「妳不是說妳小時後第一次看見活生生的牛……」阿菁先是拚命隱忍

 ,最後終於哈哈大笑起來。「妳說,妳第一次看見牛,對妳爸爸說了什麼?」

   「那個啊,我說,」我想想自己也笑起來。「我說,天啊,老爸,這

 隻『狗』長的真肥,牠還長了兩隻角耶!」

   「哇哈哈哈哈哈哈!」菁已經不支倒地。

   「這有什麼好笑的嘛!」我有點不好意思。「我生長在城市,從來沒

 看過牛啊,我是城市小孩嘛。」

   「哎呀哎呀,反正就是笑死我了,」菁哈哈大笑。「後來我才發現妳

 很會搞笑的說,只是出了房門又是一個樣子;有時候在系上看到妳,有點

 不跟妳打招呼呢。」

   「我真的會這樣雙面嗎?」

   「差很多的唷,我比較喜歡在房間裡的那個妳;」菁說。「雖然我不

 知道為什麼妳一直不敢表現出真正的自己,但是我想,那個真正的『妳』

 比現在外在的『妳』好相處、和善溫柔多了。」

   「不都是『我』嘛,沒差別啦。」我說。「而且我已經習慣用那樣的

 表情面對外面的世界了。」

 

 

***9***

可能是個性的關係,從小我就覺得最好不要把自己的真感覺、真性情

 表現出來。

   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不願意讓別人看見我的真實面。

   我自己知道,自己有很多面孔。

   面對不同的人,我就拿出完全不同的表情和態度。

   這不是虛偽,這是保護自己的方法。

   這個世界上到處都是有毒的刺,誰知道什麼時候、什麼地方我會被毒

 刺扎中,太表現自己的真實,就會增加被傷害的機會。

   戴上假面具,就算被刺中,臉上的痛苦別人也看不出來。

   看不出來,就減少再受傷害的機會;他們以為我不在乎,或是沒感覺

 ,或甚至是沒刺中……,至少,他們摸不清楚我的底細,所以不能再更深

 傷害我。

   這樣的想法,是在我成長以來,不斷受到傷害之後所產生的應對之道。

   只有這樣,才能保護我的存在。

 

 

   當然,也許因為我戴著這樣的面具,所以也很難真實的接觸到旁人。

   我剛開始也很猶豫,畢竟我也需要跟別人接觸溝通,才能活存。

   人是群居的動物,這是無可置疑的真理。

   但是後來我發現,只要打開一小塊「禁區」,讓我准許的朋友、親人

 進入就可以解決這樣的問題。

   我還是可以和外在聯繫、生活在團體間。

   我開放我某些範圍的「自己」給他們了解,也了解「部分」的他們。

   互相滿足,這樣就很足夠。

   我沒有必要要把自己赤裸裸的展現在他人面前,冒著被傷害、被刺、

 被戳、被試探的危險。

   我把大部分的自我封閉起來,在安全範圍內,我展露自己;其他的,

 我藏的非常隱密。

   就像是穿了襪子的腳一樣,打死不露出來。

   在阿菁面前的我,當然和其他同學面前不一樣。

   她能看到的「我」,的確是比一般人多,但,那也不過只是我多面化

 的一部份而已。

   真正的「我」,老實說,因為太久沒出現,我自己都搞不清楚到底把

 它放在哪裡。

   也許不存在吧,我想。

   也許早就遺忘了。

 

 

   遺忘也好,這樣我就不必擔心「真實我」會一時失控,突然出現。

   戴著假面具過日子,其實也不壞。

 

 

***10***

後來有一次系上放電影,時間在晚上。

   電影看完,已經有些晚了,我在系圖碰到大四學長,他們正在準備研

 究所考試,忙的昏天暗地、閉關好一陣子不見蹤影。

   對於研究所這一條升學路,我一直是好奇的。

   畢竟,當學生是一件再幸福不過的事情,而我很想繼續保持這樣的幸

 福生活。

   所以就找了些準備方向、心理建設的問題問問學長們,想藉由他們的

 經驗吸取教訓,為以後作準備。

   沒想到一聊就聊開了;我想,學長們大概孤軍奮戰久了,心情相當寂

 寞,現在有人能過來聽聽他們的苦水,而且把這些苦水當成珍寶一樣的謹

 記,或多或少,讓他們舒緩了很多。

   所以我們一直聊、一直聊,東扯西拉,從該準備的科目教材,到補習

 班的選擇、出題老師的八卦和系上老師的奇聞軼事等等,講個沒完沒了。

   等到系圖裡的咖啡被我們一杯杯的喝光、餅乾也吃的乾乾淨淨,這才

 發現已經凌晨時分,天都快亮了。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也是這麼能聊的長舌婦。

   「我累了啦,」我說。「我要回去睡覺了,明天還有課。」

「那妳趕快回去吧,」學長們說。「這麼晚走暗路回宿舍會不會碰到

 壞人啊?我們送妳回去好了。」

   「免、免。」我連連揮手。「我自己回去可以了。」

   「要小心喔,學校裡很多大野……」一個學長賊笑。「…狗的唷。」

   我對他的捉弄,狠狠的扮了個鬼臉,然後趕快離開。

 

 

   我好累呢,老實說,眼睛都快要睜不開了。

   「聊天果然也是要花腦筋的。」我喃喃自語。

   從文學院回到女宿舍,是一連串的上坡樓梯,我一向討厭走樓梯,所

 以取道比較偏僻的上坡小路。

   小路上沒有燈,夜裡山中起霧,暗色的夜裡,濃濃的霧色讓什麼東西

 都看不見了。

   四周一片寂靜,涼涼的夜風吹拂,帶來樹木、泥土的氣息。

   這種自然氣味,在沁涼的夜裡,顯得非常清新、非常澄淨透徹,我每

 呼吸一口氣,就可以感覺到彷彿自己被泥土、樹木、野草、花、霧、夜…

 包圍起來,那是說不出來的滋味。

   覺得自己好像被天地同化一樣。

   這個世界好像就在我胸口昭示著它的絕對存在,告訴我,我是多麼渺

 小的一個個體,而它,才是宇宙的主宰。

   我可以感覺神秘、未知。

   還有自然的溫暖、愛、關懷。

   這些感覺並不互相矛盾,反而奇異的調和。

   在我的呼吸間調和。

 

 

   我簡直是獃住了。

   我停下腳步,閉上眼睛,站在坡道上,一口一口的呼吸著。

   那真是說不出來的自由和舒服,說不出來的,只能感受。

 

 

   這個時候突然我覺得好寂寞。

   好寂寞喔。

   我感覺到這麼美妙的經驗,竟然不能與其他人分享。

   我身邊沒有人能跟我討論這樣的感覺、這樣的感動,我是那麼孤獨的

 一個人啊。

   阿菁在宿舍裡,現在想來已經睡了,我不可能立刻衝上樓去把她挖起

 床、拖出房間,讓她跟我一起感覺這樣的環境。

   就算我可以去把她叫起來,她也不能體會我想要表達的意思。

   她可能會抓起狂來把我狠扁一頓,叫我立刻閉嘴回去睡覺。

她不能了解的,沒有人能了解。

   沒有人能夠了解,我在這個時候感覺到的一切。

   除了我自己之外,這個世界上,無人能和我身感同受,沒有人、沒有

 任何人。

 

 

   我好寂寞、好寂寞。

   我吃驚的聽見自己的心在哭著。

   「誰啊,誰來了解我吧,來了解我的感覺吧。」我的心,哭著喊。

   這樣的夜裡,它哭的那麼響亮、那麼大聲、那麼悲哀。

   可是,誰也不會了解我,誰也不能理解我。

   因為,在很久以前,我就把這樣哭泣的心掩埋起來了。

 

 

 

***11***

我實在覺得很悲哀啊,一個人這樣孤獨寂寞,卻又說不出來。

   以前我常常聽到朋友說「因為寂寞所以談戀愛」這樣的話,當時我並

 不相信的,現在我可以體會這種感覺了。

   嘿,寂寞這種東西,嚴重起來可真的是很要命的呢。

   至少我現在就感覺到這樣的要命。

 

 

   四方寧靜、一片山氣,這麼深的夜裡,接近黎明的深夜裡,我想,萬

 物都睡了吧。

   寂靜,讓我更覺得孤單。

   我一個人,站在這樣的靜默中,無言的哭起來。

 

 

   剛開始只是掉眼淚,第一滴淚水沿著臉頰落下時,我真的是吃了一驚。

   我不是個愛哭的人。

尤其不在外頭哭。

   我很能忍耐的,無論在生活中碰到怎樣的挫折打擊,面對人的時候,

 我總是笑的。

   哭,是示弱,所以我不哭,從來不在外人面前哭。

   只有一次例外。

   電話裡,我對那個傢伙痛哭。

   我哭、我求,我像白痴一樣傷心欲絕,我把自尊放在他面前求他踩。

   但是我的眼淚,並沒有喚回他,也不可能喚回他。

   所以我發誓從此以後自己再也不要哭,不要在外頭哭。

   就算是在那段感情過度的時期,我也一滴淚都不流。

   有眼淚,就吞到肚子裡去,就算再痛,我也要微笑。

   這是我唯一的生存之道。

 

 

   但是現在我在哭,站在這裡哭的像個小孩。

   我覺得很傷心,卻又真說不出來什麼道理。

   心,是會痛的東西,我這下子明白了。

   我痛的在哭呢,我想著,用外套袖子拚命擦眼淚、鼻涕,最後乾脆蹲

 下來痛痛快快的哭個過癮。

   我感覺到身體裡面有另外一個「我」,它正狂喊著自己好寂寞、好可

 憐、好痛苦、好累、好傷心好疲倦……,它掙扎著要出來,卻又害怕著什

 麼。

我討厭這樣自憐的感覺,卻又阻止不了自己沒完沒了的墜落。

   我拚命的想要把那樣的感覺壓下去、抑制下去。

   可是我的眼淚卻不聽使喚的奔流,我的腳也無法移動。

 

 

   我蹲在那個斜坡上,像孩子一樣的痛哭流涕。

   等到我有力氣站起身,天色已經發白了,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哭了多久

 ,只覺得一陣頭昏眼花。

   天光微微映照,霧色更濃、更深遂,眼前只是一片白茫茫,淡淡的白

 、伸手不見五指的白。

   我站起身來喘氣,整個袖子都溼透了,墨綠色的外套上留下深黑色的

 淚漬,我抬起手指想要擦擦眼邊剩餘的淚珠。

 

 

   「喂,用這個擦啦。」

   有一個人從層霧中突然走出來,站在我旁邊,他遞出了一疊皺巴巴的

 衛生紙。

   這個人,就是阿燦。

 

***12***

 我真的被嚇到了,結結實實的駭的半死。

   「你……」我想我那瞠目結舌的表情,看起來一定相當可笑。

   「拿去擦啦。」阿燦說。「用衛生紙擦眼淚比較好。」

   我沒接過衛生紙,我只是不可思議的看著他好半晌,腦中一片混亂;

 現在該怎麼辦呢?我該說什麼呢?這下糟糕了,這樣的狀況我該怎麼面對?

   我頭痛的厲害。

 

 

   「拿去啊,」他說,硬是把衛生紙塞到我手上。「拿去用。」

   「我不用這個…我是說…我…,」我胡言亂語的說了幾句,突然臉色

 一沉。「你在這裡幹嘛?你躲在這邊偷偷摸摸的看我哭啊!」

   「沒有啊,我在這裡很久了耶。」他無辜的說,手指了一下附近的教

 師宿舍大樓。「我剛剛才從那邊回來,想抄小路回系館,結果就看到妳在

 這邊。」

   「那你為什麼不出個聲音?」

   「妳都沒發現我呀,」阿燦說,「我想妳哭的這麼厲害,乾脆讓妳哭

 個夠本吧,不好打擾妳勒。」

   我想我氣的眼珠子都要凸出來了。

   「謝謝你的善良。」我咬著牙說。「非常感激。」

   「哭一哭好一點了吧。」他笑了笑,霧色中,我聽見他輕鬆的笑聲傳

 來。「哭出來之後就好過多了,對不對?」

   當然不對,被別人看到,我會好過嗎?我心裡怨恨的想。

 

 

   「我送妳回宿舍,」阿燦說。「天都快亮了,妳還在外頭亂跑。」

   「不必了,謝謝你。」我忍耐的說。「我自己可以回去。」

   「呵呵,說不定路上會碰到色狼呢。」他笑。

   沒有比碰到你更讓我頭痛的事情了,我想。

   「只有一點點路了,」我刻意的加重語氣。「不必麻、煩、你。」

   可是我的不悅,似乎無法讓他感覺到。「不行,我說送妳就是送妳。

 」他斬釘截鐵的說。「我可是循規蹈矩的老師喔,放心,不會對妳怎樣的

 ,我保證不對妳毛手毛腳。」

   這不是毛手毛腳的問題,媽啊,我是看你就煩啊!我心裡大喊著,可

 是一句話也說不出口,我轉身就走。

   他跟在我身後,亦步亦趨的尾隨著。

 

 

「我問妳一個問題好不好?」

   快靠近宿舍大門時,他突然說話了。

   「什麼問題?」我不耐煩的說。

   「妳啊…妳啊,是不是很…」他猶豫的哼了幾聲,「我是覺得,只是

 推測而已喔、只是推測,我想…也許啊……」

「到底你要說啥啦?」我停下腳步,轉過頭去瞪著他。「你能不能明

 快果決的說話啊?」

   「我是說…」他想了想,然後深吸一口氣。「我是說,妳是不是很討

 厭我啊?」

   「啊?」

 

 

   我又被嚇了一跳。

   這個傢伙,怎麼老是會說出、做出一些讓我手足無措的事情呢?

   「是不是啊?」他專心的看著我問。「妳是不是很討厭我啊?」

   當然啦!我心裡想著,你這個超級討厭的傢伙,每次碰到你都沒好事

 發生,叫我怎麼高興的起來呢。

   可是當然我不會這樣回答,禮貌嘛!禮貌上當然我不能這樣說;而且

 ,對方是『老師級』的人物耶,雖說跟我的系所不同,但是尊師重道的觀

 念,我起碼還有一點。

   「不會啊。」我淡淡的說。「我不會討厭你啊。」

   「真的嗎?」阿燦疑惑的皺起眉頭。「可是我覺得妳討厭我。」

   廢話,那是當然的啦,我當然討厭你。

   「那一定是誤會。」我冷靜的說。「我並不討厭你。」

   「那為什麼妳每次碰到我,就算跟我打招呼,眼睛也不看我。」他說

 。「妳好像不喜歡看到我。」

   我覺得頭皮發麻。「這是我的習慣啊,」我說。「我不喜歡看著別人。」

   「真的嗎?」

   「真的啦真的啦。」我趕緊澄清。「我真的不討厭你喔,你不要亂想啦。」

   「……」他無言的想了幾秒鐘。

   我無措的低頭,瞪著自己的鞋子。

 

 

   「老實說,」阿燦說。「剛剛妳說的我一點也不相信,我覺得,妳、

 討、厭、我。」

 

 

***13***

去、去你媽的。我聽見自己嘴裡無聲的詛咒。

   「你不相信那我也沒辦法。」我放棄似的說。「我沒辦法跟一個無法

 溝通的傢伙解釋這種問題,我說了什麼你都沒聽進去嘛!」

   「是因為妳在騙我啊。」他說。「妳明明就討厭我。」

   「我哪裡討厭你!」我有些生氣了;就算是我騙你,你也不要說出來

 啊。但是嘴上我還是很硬的。「我哪裡騙你!哪裡討厭你啊!」

   「妳當然是在騙人,妳很會騙人呢,」阿燦說。「看妳的眼睛就知道

 了。」

 

 

   眼睛?眼睛?我的眼睛?

   我現在真恨不得趕快溜回房間去找一面鏡子來仔細檢查我的眼睛。

   人家說「眼睛是靈魂之窗」,或許真有點道理,否則,他怎麼看得出

 來我在說謊。

   我向來是說謊高手,為此,我還挺自豪的。

   騙,對我來說不過是一個生活的「技巧」而已,擅用騙術,我可以讓

 自己過的很好,我可以應付許多困難、從容自若。

   有時候,我甚至會懷疑自己到底是不是在騙人,因為我做戲的太真,

 連我自己都迷惑了。

   像現在,當我告訴阿燦說我「不討厭他」的時候,再另一方面,我已

 經在調整自己的心態,做出一臉被他的疑問激怒的表情。

   我用表情,讓他知道,他提出的是一個多麼可笑的問題。

   這個問題,已經質疑到了我的人格,為此,我憤怒。

   這樣的表情、方法總是屢試不爽,騙倒了很多人。

   我也一直套用不誤。

   但是現在,這傢伙居然說我在「騙」人。

 

 

   「你對每個人都這樣?」我改變話題,決定避開『騙』這樣的問題。

 「你會對每個人都問這樣的問題,什麼你討不討厭我之類的……」

「不會啊,」他老實的說。「我只會對討厭我的人問這問題。」

   「……」

   「妳討厭我嗎?」他繼續追問,「討不討厭我呢?」

   我幾乎想要把他打昏,挖個洞把這傢伙活埋。

   「我為什麼要回答你,」我氣的胡言亂語。「就算我討厭你那又怎樣

 ?」

   「妳果然討厭我。」他開始微笑。「我就知道。」

 

 

   我發誓,如果我手上有什麼利刃之類的東西,絕對會往他身上招呼過

 去。

   可是我沒有。

   現在我只想擺脫他,和他無聊的問題。

   「我要進去了。」我冷冷的說。「晚安,謝謝你送我回來。」

   「可是我問題還沒問完,」他有點著急,「妳不能這樣就烙跑啦。」

   「我要睡覺了,明天還有課。」我說。「什麼問題都請等到我有空閒

 再說。」

   「可是我……」他發急,想要拉住我的袖子。「喂!」

   我甩也不甩的扭頭就走。

   管他什麼問題,現在我最需要的東西就是睡覺。

   我一定要把剛剛的事情在睡夢中都忘光光、忘光光、忘的乾乾淨淨毫

 無介懷。

   這傢伙,我再也不想碰到了。

 

 

***14***

我一覺沒睡好,再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中午。

   阿菁聽見我翻身坐起的聲音,從書桌上抬頭。「醒啦。」

   「這不是廢話嗎,」我揉揉眼睛。「現在幾點?」

   「快十二點了唷,妳也該起來了,下午不是有課?」

   「對啊,比較文學。」我搖搖頭,『碰』一聲的倒回枕上。「噢,我

真想蹺課算了。」

   「妳上個禮拜也沒去上課呢,太離譜了唷。」她提醒我。「對了,我

 聽妳上次說這週要交作業,寫完了沒?」

   「作業啊…作業,嗯,」我在睡意朦朧間重複的念了幾遍這個名詞。

「作業…作業!啊!!!」

   「看來還沒寫完。」菁老神在在的說。

   「媽啊,我要交作業!」我從床上翻身起來,動作迅速的跳下樓梯。

「我死了我死了,我沒寫作業!」

   「天天看妳忙著玩電腦,會寫才有鬼呢。」阿菁幸災樂禍的說。

   「哎唷喂呀,妳還在旁邊給我笑,」我喃喃自語的念,抓起書架上的

 書猛翻。「我現在很痛苦勒。」

   「哼,誰叫妳之前都在混呢。」菁不為所動的冷笑。

   朋友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一腳踢。

太過分了,我被踢的好痛。

 

 

   我知道這一週要交的是一篇讀書報告,大概兩千字左右就好。

   我從書架中找出上次從圖書館借來的這本書,心裡有點安心,不知道

 是哪個老師說的,「寫報告之前,如果找到你的書,就成功了一半」。

   至理名言,我完全同意。

   現在我已經成功了一半,剩下的另一半就是要把這本書讀過一遍,然

 後製造出兩千字的報告就好。

   我在書桌前正襟危坐,眼觀鼻、鼻觀心的讀著書,把所有的文字全都

 塞進腦袋。

   至於塞進去之後要怎麼寫,那就是看運氣問題了。

   運氣好,找到一個好的立論點,兩千字信手拈來絕不成問題。

   運氣不好靈感不對,那就算要掰出兩個字都有困難。

 

 

   我草草讀完了書,有了個大概印象之後就攤開稿紙開始振筆疾書。

   比較文學課的老師年紀大了,個性有些奇怪,他不喜歡學生用電腦排

 版打字,印出一疊整整齊齊的報告,他認為這樣的報告,「沒有人氣」。

   所以上這堂課的學生,無不乖乖拿起稿紙、原子筆寫出報告。

   對我來說這真是一個壞消息,畢竟,也許是因為網路玩多了,打字起

 來的速度比書寫速度快得多。

   也順暢的多。

   要我拿起筆一劃一劃的在紙上刻字,腦袋裡的東西早就不知道飛到哪

 去了,更別提把它寫出來。

   不過總是該感謝,老師畢竟沒要我們用毛筆寫那蠅頭小楷。

   那樣的要求,才真的會逼死學生呢。

 

 

   「喂,妳該上課去了。」菁提醒我。「快一點了唷。」

   我看看時間,果然,是快要上課了,而桌上的報告才完成不到一半。

   我決定先搶到教室去佔個靠尾端的位子,趁上課時間把剩下的寫完。

   「那妳得快一點。」阿菁說。「妳們班上一定有很多人也想搶後排位

置。」

   我換了衣服,匆匆抓著背包出門了。

 

 

***15***

趕到教室之後,我順利搶到位置,於是低頭繼續猛寫。

   老師的習慣我很清楚,他會要求在中間下課時間內把作業交齊,如果

 此時不交,也就不必再交了。

   準備挨當吧。

 

 

   教室中早來的幾個人,各踞桌子一端,埋頭拚命,想來原因也和我一

 樣。

   我實在有點無奈,不過也只得認命。

   於是整整一堂課,老師到底在說些什麼我是一點都聽不進去的。

   我的手拚命寫,寫了什麼我實在也不清楚,只知道一些名詞、單句不

段的重複出現,中間還要參雜更多只為了「灌水」性質的字眼,總之,在

下課前我已經把兩千字寫出來了。

   薄薄的幾張稿紙,寫的我眼淚都要掉下來,手酸的不得了。

   但是終於寫出來了耶,這個世界上,果然沒有什麼叫做「不可能」的

 事情啊。

   打下課鐘前,我得意的重新看了看自己寫的作業,然後裝訂。

   抬起頭,台上的老師仍然專心的自言自語著,他說話,沒人聽得懂,

 也沒人願意聽得懂,大家都在底下奮戰作業,根本不曾抬頭瞧他一眼。

   我有點同情老師,又有點驕傲自豪,畢竟現在我寫完了作業,身分就

 和這群還在兩千字裡怨聲載道的傢伙們相去甚遠了。

   然而當我顧盼自若,心情愉悅時,我發現,教室門口站了一個熟悉的

 人。

   然後我的腦袋,就忍不住劇烈痛起來了。

 

 

   中場下課的時候,我趴在桌上裝睡。

   我不想出去和這傢伙照面,一點都不想。

   我希望他最好有自知之明,趕快給我滾蛋,不然,等我抓狂起來,大

 家都要走著瞧。

 

 

   可是我輕忽了這人的臉皮厚度和他的感覺神經遲鈍。

   因為當他發現我準備倒在桌上休息的時候,就乾脆走進教室裡來了。

 

 

   「嘿。」他拍拍我的腦袋。「起來起來。」

   我忍耐著,不要在眾人面前跳起來殺掉他。「幹什麼啊?」我裝出一

 副很慵懶的睡意。「人家要睡覺啦。」

   我偏過頭,繼續閉起眼睛。

   「妳真的很累嗎?」阿燦猶豫了起來。「那我現在不吵妳了,等下下

 課再來,妳好好睡吧。」

   媽的,你居然還敢來?我真恨不得現在就把他從窗口扔出去。

   我聽到他的腳步聲離開教室,然後抬頭坐直身子。

 

 

   我不想再碰到這個人啊,他好煩,我也說不出來他哪裡讓我煩。

   我想,我這個人可以說是虛偽的結合體,面對不同人,就能適切的擺

 出不同表情、笑容和語言。

   總之,我一向能做到大家都高高興興的地步,不管對方再難應付,我

 也能遊刃有餘。

   每個人都對我的表現很滿意,雖然我也不是說能做到百分百完美。

   反正大家都會相安無事就對了。

   只有這傢伙破壞了我的平靜和安寧。

   他是第一個敢直接對我說「妳騙人」的混球。

   太直接了,我實在覺得這傢伙的表達方式太直接了。

   直接到我無法用我那些既有「招數」應付,直接到讓我手足無措的地步。

 

 

   我討厭這種人,因為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

 

 

***16***

我知道這一切都很可笑,為了什麼我要煩惱他呢。

   無論這傢伙再難應付,他也沒給我製造出什麼傷害麻煩。

   充其量,只是當我看到他的時候,腦子裡就會有血氣上湧的感覺而已。

   厭惡、討厭、煩惱…還帶了一點點恐懼。

   恐懼什麼啊!我生氣的想,我可是天不怕地不怕勒,我這麼能幹,有

 什麼好怕他。

   跟他虛予蛇尾什麼的就好了,管他的,這一招我最拿手,我最擅長了

 呀。

   可是為什麼每次碰到他的時候,我好像都覺得自己有點無所遁形的感

 覺呢?

 

 

   「我就知道妳開始想溜了喔。」

   現在我文學院一樓,準備要繞遠路穿過圖書館、機械系,回到宿舍。

   我實在不想經過建築系系館。

   我不想再、看、到、他、了。

   可是當我走出中文系系館時,就看到那個陰魂不散的混球,大剌剌的

 站在進門大廳。

 

 

   現在我真的想要殺他了,而不是只把他拿來在心裡罵罵而已。

   「我就想妳大概會要從這邊走,」他完全察覺不到我的想法。「這裡

 視唯一能避開我的路。」

   我氣的冷笑,老實說,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該笑,我是很想要親手

 扼死他的。「學長你真是天才。」

   「當然啦,」他眨眨眼睛。「因為我很聰明呀。」

 

 

「我要去圖書館,」我忍耐著應付他。「借過好嗎?」

   「不要,嘿嘿。」他說。「我要問妳問題呢。」

   「我沒必要作答吧。」我說。「請讓開好嗎?」

   「那妳告訴我妳是不是討厭我啊。」他說。「只要告訴我答案就好了。」

   「問這種問題很沒意義,你知道嗎。」

   「對我來說有。」他很堅持。

   「有什麼意義?」

   「我想知道,為什麼我的朋友會討厭我。」他理所當然的說。

   我楞了一下。「我不是你的朋友…我…我的意思是說,我覺得我們根

 本算不上是朋友吧?」慌慌張張的,我辯解著自己的用詞。「頂多只能算

 是認識、點頭之交,嗯,也是可以算上朋友…可是…嗯…可是程度不同

 的呀!」

   對啊,對我來說,他根本不能算得上是朋友。

   我急躁的想要表達我的意思,胡說八道似的講。

 

 

   「可是妳討厭我。」他仍然冷靜的說。「我知道妳討厭我。」

   「對,對,我的確討厭你。」這下子我真的忍耐不住了。「我討厭你

 又怎樣,你能拿我怎樣?」

   我一下子情緒就失控了。

   真討厭,這個傢伙實在是太討厭了,我不想說的話、不想被看到的事

 情都被他看到、逼出來了,這傢伙實在是令人厭惡透頂。

   他的眼神,每次碰到都會讓我有無所遁形、逃不掉了的感覺。

   我討厭這樣的人,非常討厭。

   但是這傢伙卻一直糾纏著我,躲不開也踢不掉。

   天底下還有比這個更沒天理的事情嗎?

 

 

   我氣的幾乎要胡言亂語了,我那值得自豪的自制力、忍耐力、控制力

 和虛偽、騙術都無從用起。

   它們好像都不存在了似的。

   一下子少了這些,我感覺自己彷彿頓失依靠。

   我狠狠的跺了跺腳,然後轉頭就跑。

 

 

***17***

氣沖沖的回到宿舍,一個房間都沒人。

   我想室友們八成都趁下午的空堂出門去玩了,心中實在鬱卒的利害。

   坐在書桌前,我習慣的按下電腦的power ,在一陣嘰嘰嘎嘎之後,連

上學校BBS 站。

   上BBS 對我來說,已經成為例行工作;我是這個站的少數負責人之一

 ,每天,都得固定上站處理站務和版務問題。

   我的朋友都知道,如果有什麼急事需要立刻通知我,沒有比寄信到BBS

 更容易、更能快速的我聯繫。

   為此,我的信箱經常維持在「有新信」的狀態。

   而我每天每天每天,都得花上不少的時間在回覆各種信件上。

 

 

   現在當然也不例外,紅色的閃爍訊息,告訴我信箱裡有信。

   打開信箱,照例是幾份抗議、抱怨和投訴的信件。

   我一一回覆、處理,把幾個罵髒話的使用者停權、關閉幾條大量寄廣

 告信的IP、審理版主申請和退職、開了兩個連署合格的版面,最後做出公

 告,開始修改剛發現的bug。

我不知道別人感覺如何,但是對我來說,BBS 早就失去初玩時的新鮮

 感,在我的眼中,這真是一個非常沉重的負擔。

   當同學們正沉迷於talk、傳訊、認識新網友時,我正煩惱著系統、轉

信的不穩定、駭客隨時侵入破壞的可能、使用者良莠不齊造成的風氣

 

影響、版主無法解決的紛爭問題……。

對其他人來充滿趣味的BBS ,對我來說卻是疲憊的負荷。

 

 

   放出幾份公告,我在版面上隨意亂逛。

   沒多久,螢幕上又出現「您有新信」的訊息。

   我嘆氣,退離版面重新進入信箱區,想也沒想的就直接看信。

 

 「

 作者 bugmaker (請稱呼我「學長」)

 標題 我要問問題

 時間 Wed Oct 7 15:30:25 1998

 ─────────────────────────────────

   學妹霜:

       妳不要隱身嘛! 我有問題要問妳勒.

                        學長燦

                                 」

 

   看到內容,我當場就傻眼了。

   這混球,怎麼會知道我在站上呢,我一直都在隱身啊!普通使用者是

 不可能看得到我的。

   一定是他看到我剛貼的公告就立刻發信。

   為今之計,就是不作回應,讓他以為我下站去了。

   我打定主意,快速的把信件刪除,然後回到版面上繼續閱讀文章。

   沒多久,下一封信來了。

 

 「

  作者 bugmaker (請稱呼我「學長」)

  標題 不要裝死

  時間 Wed Oct 7 15:35:49 1998

 ─────────────────────────────────

   學妹霜:

      裝死是不道德的, 我知道妳還在站上喔.

                        學長燦

                                 」

 

   有幾秒鐘的時間,我真的在計劃是不是要送一些狠毒的病毒去炸爛這

 傢伙的電腦。

   或是關閉他寄信、張貼佈告、聊天的權限。

   或甚至是砍檔、斷絕他上站的IP連線。

   或者乾脆把建築系的網路連線關閉。

   當然,這些行動我都沒有實行,畢竟無論如何,我都是一個還算有自

 制力的網路管理員。

   而且,這些行動都不能解決問題。

 

 

   我猶豫是不是要回信給他,或是現身出來給他一個回應。

   可是這樣子,感覺起來好像我得跟他低頭、屈服這傢伙的脅迫。

   他雖然沒有什麼實質上的威脅,但是看到他寄來的信件,我會有一種

 想殺人的衝動。

   我考慮了一下,非常猶疑不定。

   第三封信又送來了。

 

 「

 作者 bugmaker (請稱呼我「學長」)

 標題 妳被包圍了

 時間 Wed Oct 7 15:40:25 1998

 ─────────────────────────────────

?  學妹霜:

      棄械投降吧, 妳逃不掉的, 束手就擒, 快點出來吧.

      坦白從寬, 抗拒從嚴啊!

                         學長燦

                                 」

 

 

***18***

我實在火冒三丈,非常火冒三丈。

   但是我不打算屈服。

   好歹我也算是堂堂的一個站長,雖說學藝不精、本事不高,但說什麼

 也是這個站的管理者。

   在自己主宰的站上,居然被一個使用者逼迫露面。

   他算老幾啊?現實生活中,不過是個助教,跟我毫無交集,平時朦混

 一下也就罷了,在網路上,我根本不必要勉強自己去跟他打交道。

   怎麼想,都覺得臉上無光;別人不知情就罷,我自己想起來會覺得很

 嘔,實在不爽。

   但是,如果他再寄信來,我該怎麼應付呢?

   我想,我可以乾脆置之不理,採用最爛的「牆壁大法」,見到一封新

 信就砍上一封,不聞不問,時間久了,釘子碰多了,我就不相信這傢伙還

 有勇氣再繼續砸我的信箱。

   我考慮了幾秒鐘,然後一不做二不休,乾脆立刻下站離開。

   至於修改bug之類的工作,反正任何時候都可以進行,不急於一時。

   我放起mp3,悠悠哉哉的泡了杯茶、連線進入別家BBS站,繼續看文章

 。

   十月的午後陽光從窗外安安靜靜的晒入室內,在地板上留下光亮的印

 子。

 

   阿菁回來的時候,我已經因為太累所以倒回床上,呼呼大睡了。

   「霜,起床!」菁爬上床來猛力搖晃我。「起床起床!」

   「唉唷!」我不耐煩的翻身,把腦袋藏進棉被的更深處。「人家要睡

 覺啦。」

   「妳最好起來一下,」菁說。「我是說真的。」

   「幹嘛啊?」我一面揉眼睛、一面打呵欠。「我才睡呢。」

   「我剛剛回來的時候碰到筱眉,她說妳的信箱無法收信,」阿菁說,

 「她說她把讀書報告寄給妳,結果系統說妳的信箱爆掉的。」

   「我聽她放屁,」我迷迷糊胡、口不擇言的說。「這是不可能的,我

 設定五百封上限,怎麼可能爆掉。」

   「上次妳看信的時候,有幾封信?」

   我瞇著眼想了兩秒鐘,又看了一眼鬧鍾。「三百多一點,三個小時以

 前有三百多封。」

   「那妳最好檢查一下,筱眉說她送了三次信,系統都說妳的信箱不行

 了,後來她改寄到工作站。」菁說。

   我甩甩頭,一陣昏眩的爬了下床。「不可能、不可能,一定是她弄錯

 了,三個小時內我的信箱就會爆掉?不可能、不可能。」

   「最好是這樣。」

 

 

   雖然我並不相信,但我還是重新打開電腦,揉著睡眼惺忪的眼睛,實

 在無奈的連線。

   一上站,「您有新信」的紅色通知就像是拉警報一樣的閃來閃去。

   「真的有信耶。」我喃喃自語的說。

   但這個時候,我還是打死不相信筱眉說的話。

   大概是系統出現bug 吧,我想,乾脆這次整個換系統吧,這個程式一

 直都不穩定,老是出問題,真讓我煩不勝煩。

   畫面跳進信箱,最後一封信件的號碼讓我的眼鏡幾乎摔爛在地板上。

 

 

   「五百四十二封!」我大叫。「我的信箱裡居然有五百四十二封?」

   這也難怪,筱眉的信件寄不進來了。

   任何信件都寄不進來的。

 

 

***19***

我快速的檢視了一遍所有的新信件。

   令人甘拜下風的,這兩百多封信件全是同一個人寄來的。

   Bugmaker。

 

作者 bugmaker (請稱呼我「學長」)

  標題 妳很堅持唷

 時間 Wed Oct 7 15:50:31 1998

────────────────────────────────

   學妹霜:

      妳很堅持喔, 那我更堅持, 出來出來, 不要當烏龜.

 學長燦

                                 」

 「

作者 bugmaker (請稱呼我「學長」)

  標題 不要不看信

 時間 Wed Oct 7 15:54:13 1998

 ────────────────────────────────

   學妹霜:

      不要不看信, 妳以為躲的掉嗎?

      我只是要問妳問題嘛!

 學長燦

                                」

 「

作者 bugmaker (請稱呼我「學長」)

  標題 為什麼不理人?

 時間 Wed Oct 7 15:59:16 1998

 ────────────────────────────────

   學妹霜:

      為什麼不理人? 妳還在嗎? 在生氣嗎?

 學長燦

                                 」

 「

作者 bugmaker (請稱呼我「學長」)

  標題 很無聊

 時間 Wed Oct 7 16:06:07 1998

 ──────────────────────────────── 

  學妹霜:

      好無聊, 妳到底在不在?

 學長燦

                                 」

 「

作者 bugmaker (請稱呼我「學長」)

  標題 一定在

 時間 Wed Oct 7 16:12:45 1998

 ────────────────────────────────

   學妹霜:

      我知道妳一定在, 出來! 妳以為隱身就能躲避我嗎?

問個問題而已嘛!

 學長燦

                                 」

 「

作者 bugmaker (請稱呼我「學長」)

  標題 請妳喝咖啡好啦

 時間 Wed Oct 7 16:15:07 1998

 ─────────────────────────────────

   學妹霜:

      好啦, 我請妳喝咖啡好不好?

      妳回個信嘛! 回信我就請妳喝咖啡!

      很好喝的咖啡喔, 我說真的.

 學長燦

                                 」

   這樣的信件,灌飽了我的信箱。

   我不知道該說佩服還是該罵髒話,一邊看信,一面覺得好笑。

   阿燦的信件大概到了百封之後,就變成了無意義的灌水。

 

 

 「

作者 bugmaker (請稱呼我「學長」)

  標題 跩屁了

 時間 Wed Oct 7 17:42:33 1998

 ────────────────────────────────

   學妹霜:

      妳真是跩屁了, 比我老師還跩說.

      可是我崇拜老師, 不崇拜妳唷.

      妳知道為什麼我會回學校當助教嗎? 答應跟我喝咖啡我就告

訴妳.

 學長燦

                                 」

 「

作者 bugmaker (請稱呼我「學長」)

  標題 等下班

 時間 Wed Oct 7 17:45:32 1998

 ────────────────────────────────

   學妹霜:

      這到底是我寫的第幾封信啊? 我想妳一定已經下站了喔.

      我在等下班說, 今天被主任狠刮勒, 真是慘兮兮.

      下班之後我還是在系辦, 晚上要放電影喔, 來看電影吧!

 學長燦

                                」

 「

作者 bugmaker (請稱呼我「學長」)

  標題 討厭我

 時間 Wed Oct 7 17:50:18 1998

 ────────────────────────────────

   學妹霜:

      妳一定很討厭我勒.

      我好可憐喔, 被女生討厭.

 學長燦

                                 」

 「

作者 bugmaker (請稱呼我「學長」)

  標題 還沒回來?

 時間 Wed Oct 7 17:55:43 1998

 ────────────────────────────────

   學妹霜:

      妳還沒上站看信喔, 那等妳看到之後一定會昏倒勒.

      cccc, 嚇死妳喔.

終於快下班了, 今天老頭子加課, 整死大家了.

 學長燦

                                 」

 「

作者 bugmaker (請稱呼我「學長」)

  標題 灌

 時間 Wed Oct 7 17:56:04 1998

 ────────────────────────────────

   學妹霜:

      灌水信、灌爆妳的信箱.

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學長燦

                                 」

 「

作者 bugmaker (請稱呼我「學長」)

  標題 水

 時間 Wed Oct 7 17:58:33 1998

 ────────────────────────────────

   學妹霜:

       不要懷疑, 這些都是水.

 學長燦

                                 」

他最後一封信是在六點五十九分發出的。

 

 「

作者 bugmaker (霜子不理我 :~)

  標題 不行了

 時間 Wed Oct 7 17:59:57 1998

 ─────────────────────────────────

   學妹霜:

       我要下站啦, 沒力氣再寄信了. (我好像快把妳信箱灌滿了

     說)

       晚上建築系有放電影, 我會在系辦唸書到十點.

       妳, 要不要來喝咖啡? 我自己泡的喔, 大家都說很好喝.

       真的喔!

       我不逼問妳了啦, 不要生氣呀!

 學長燦

                                 」

   我算了一下,總共兩百一十四封信。

   看完所有的信件,我把它們全部清除。

   然後進入sysop版,貼下公告。

 

 「

  作者 aup (霜子) 看板 sysop

標題 [公告] 停權 bugmaker

? 時間 Fri Oct 1 19:53:22 1998

 ────────────────────────────────

   即日起停止使用這bugmaker之一切權限。

   懲處原因:大量寄灌水信,騷擾站務人員。

                        Sysop

 

   我一邊貼公告,一邊冷笑。

   這下子,就讓他知道好受了。

 

 

 

***20***

接下來的一週左右時間,我沒有看到阿燦。

   BBS 上也是渺無音訊,我想,這傢伙大概受到教訓了,知道我不好惹

;為此,我有些得意。

   除了得意之外,我的心裡多少有點揣揣不安。

   而且,我還挺失望的。

   原來以為這笨蛋會跟我直接吵起來、換個ID來鬧場、在版面上爭執…

…什麼的,這樣至少蠻有看頭,也讓我理直氣壯。

   結果,他一聲不吭的退讓,反而讓我覺得自己有那麼點點過分了。

   也許他不是故意的呢,我想,他也許只是好玩,拚命寄信跟我鬧。

   我有點不安,雖然公告已經貼出去,而且我向來不會改動自己的決定

 ,不過,如果他來道歉的話,我想我會接受的。

 

 

   但是,他並沒有任何道歉。

 

 

   我想我們的交情大概也就吹啦。

   反正我們之間本來就沒多少友誼可言,對我來說,有沒有這樣的「點

 頭之交」,根本毫無差別。

   點頭也是要費力氣的呢,我告訴自己。

   雖然有時想起來,總覺得自己好像有些過分,可是,我並不是挺後悔。

   干我屁事呢,誰叫他要惹我。

   一切都是他的錯,我的脾氣本來就火爆霹靂,是他要惹毛姑奶奶我的

 喲,全是他活該。

   當助教就比較厲害嗎!這樣惡意灌飽我信箱,就算是校長我也要照規

 矩來的。

   我跟自己這樣解釋著,然後覺得稍微安心。

 

 

   然後就過了一個月。

   我慢慢恢復原來上課的路線,照樣每天大剌剌的經過建築系館。

   一切都沒什麼改變。

   唯一讓我覺得不太習慣的,是少了阿燦的大嗓門。

   這傢伙好像一夜之間就消失了一樣,無聲無息、毫無蹤影。

   少了他的笑聲、說話聲,建築系館感覺空蕩許多。

   這只是我的感覺,當然我沒有跟任何人說。

   這傢伙到底跑去哪裡了呢?我實在想找個人問問,卻又不太願意。

   其實要問還不容易嗎,隨便抓個學弟聊天,套套口風就是。

   只是問題在嘴上打轉了幾圈,然後又吞進肚子裡。

   我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後來我就放棄了。

   算啦,就當這傢伙不見好了,反正他不在我才樂的輕鬆,免得又被逼

 問那些「討厭不討厭」的問題。

   光想到都頭疼。

   真討厭死了。

 

 

   我慢慢的就淡忘掉他的存在。

   遺忘,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對我來說,阿燦不過就只是我生活中的一個偶然插曲,他無足輕重,

 對我來說根本不會構成任何影響。

   我繼續過我的日子,在作業、報告、老師和同學之間打轉,網路的工

 作、書苑的工讀…應付不完的瑣碎。

   一切歸於平靜。

 

 

 

***21***

我以為之後跟他就毫無瓜葛了,但是事實不然。

   這個世界,總是照著我們所希望的相反方向行進,而且喜歡給人出奇

 不意的「驚喜」。

   用「驚喜」這兩個字實在不夠貼切。

   應該說是「驚嚇」吧。

 

 

   總之,一個月左右後的某天早上,當我愉快的踏上樓梯、步入建築系

 館的大廳時,我聽到了那個再熟悉不過的笑聲。

   「哇哈哈哈,對呀……」

   有個可笑的傢伙,一手撐著柺杖、一手包著石膏,口沫橫飛的在說和

 旁邊的人說些什麼;他大剌剌的擋在電梯門口,讓每個出入的人都進退不

 得。

   然而令我注意的不是他的柺杖、石膏手臂,而是他頂著的那顆又圓又

 亮的光頭。

   那真是一顆青亮的光頭,寸草不生,頭上還戴著硬紙板作成的皇冠,

 螢光粉灑了幾圈。

   看起來真是驚人。

   我站在門口端詳了好一陣子,心裡有點讚嘆。

   畢竟是愛搞怪的建築系,這個系的學生實在和其他系所不大一樣。

   特立獨行的厲害。

   我見識過他們怎樣「糟蹋」自己系館牆壁,黏上碎玻璃、養樂多瓶、

 吸管,然後說這是「前衛而流行」的設計。

   校園舞會上,男生頭戴發亮的燈泡、女孩子穿著用海報紙作成的長裙

 ,一面跳舞、一面灑花瓣。

總之,也許是因為這個系的系風特別開放,他們的行為,有時候有點

 令外系吃驚。

   就像這顆光頭。

   我就不相信,中文系的男生沒事時會心血來潮的去剃個大光頭招搖過

 街。

   他們不敢、不願意、也不能。

   想想看,一個人沒事剃上個光頭,然後戴頂灑螢光粉的皇冠,在教室

 裡堂而皇之的走來走去。

   他的下一站,大概會是精神療養院。

 

 

   我很敬佩的多瞧了這光頭小子幾眼。

   看來這傢伙在系上的知名度還頗高,幾乎每個經過的人都會和他招呼

 幾聲、摸摸他那光亮的頭皮。

   他也不以為意,反而很高興,搖頭晃腦、笑聲不斷。

   我看這小光頭的模樣,忍不住覺得好笑。

   看著他,我有點能感受到「自由」是怎樣愉快的存在,「表現」又是

 怎樣令人驚喜的事情。

 

 

   我忍笑,邊想從他旁邊鑽進電梯。

   「對不起。」我低聲、不正面看他的說。「借過一下。」

   「早安,中文系的潑辣學妹。」他說。「好久不見了唷。」

   聽到他的聲音,我猶疑了一下,然後錯愕的抬頭,瞪眼看他。

   天啊!又是這傢伙!

   「你!」我喊。「你怎麼……」

   「哇,妳好驚訝的樣子,」他高興的笑了。「有沒有覺得不可思議啊!」

   「你…你…」我瞠目結舌的瞧著他。「你怎麼會在這裡?怎麼會是你!」

   我可以感覺到自己的腦袋又隱隱約約的疼起來,這一個月來的平靜,

 讓我幾乎以為這樣的感覺不會再出現。

   「你的頭……」我喃喃自語。「你的頭……」

   「哈哈哈,我剃了個大光頭喔,現在隨時都可以準備出家了。」他很

 得意的說。「看起來更帥了吧,對不對?」

   我能說不對嗎?

   「我有問題要問妳呢……」然後,他就說出了打死我也不想再聽到的

廢話。「我有問題要問妳呢,下午喝個咖啡吧!」

 

 

 

 

***22**

我發誓自己不是心甘情願答應要和阿燦喝咖啡的。

   全出自於無奈。

   他擋在我身前,我進退不得、躲也躲不開。

   「能不能借過啊!」我不高興的說。「我要去上課。」

   「答應喝咖啡就讓妳過。」阿燦笑嘻嘻的說。「說好嘛!喝杯咖啡而

已,我只是要問妳問題。」

   「想都別想,你給我立刻讓開。」我說。「不然我就要翻臉啦。」

「才不要,現在讓開妳就又要不理人啦。」他小孩子氣的嚷。「翻臉

 就翻臉,我才不怕妳呢。」

   我咬著牙,四處張望了一下。

   週邊的人都趕著來來去去,根本無暇多看我一眼。

   上課的鐘聲在此時響起,催得我急的跳腳。

   「快讓開啦!」我已經放棄要搭電梯,決定用跑的趕去上課。「今天

 要點名,遲到就完了。」

   「偏不讓、偏不讓!」他固執的擋路。「除非答應跟我喝咖啡。」

   「好…好啦!好啦!」我氣的要殺人。「快讓開!我要去上課。」

   「那就是答應囉。」阿燦眼睛一亮。「要來喝咖啡喔。」

   「喝咖啡就喝咖啡,你現在可以讓開了嗎?」我嚷。

   「那中午我在妳教室門口等妳,不准開溜唷。」他說。「妳開溜就是

 小狗。」

   「行!行!」這個時候,只要讓我趕得上點名,就算作烏龜我也甘願

。「快讓路!」

   「中午不見不散。」他閃開身。「快去上課吧。」

 

 

   所以我答應和他喝咖啡。

   雖然之後的兩堂課,我沒有一秒鐘不想反悔這個約定。

   但是應允已經出口,也由不得我現在說不。

   而且,第二堂課上到一半的時候,阿燦就頂著他那個惹人注目的光頭

 和亮粉王冠在教室門口候著。

   他這惹眼的造型,當下喚起我這群幾乎進入沉睡狀態的同學們所有側

 目。

   老師在台上一板一眼的教課聲,很快被台下的竊竊私語的音量蓋過。

   每個人都在猜測這傢伙是誰。

   我只想趕緊挖個深深的地洞,把自己像鴕鳥一樣的埋起來。

 

 

   「霜,那是誰啊,妳認不認識?」小桂一面低頭寫筆記,一面小聲的

 問我。「好眩喔,妳看,理了一個大光頭勒!」

   「不認識。」我喃喃自語。「誰認識這種變態啊。」

   小桂小心翼翼的抬頭撇了一眼門口。「妳真的不認識嗎?」

   「為什麼我要認識這種白痴啊。」我把腦袋埋進『音略證補』課本中

 ,根本不屑抬頭一顧。

   「可是,可是他在對我們這個方向招手耶。」小桂用手肘推推我。「

 妳看。」

   我哼。「別理他。」

   「我覺得他一定認識妳。」小桂堅持。

   「放屁,我為什麼要認識他。」

   「因為他在對妳笑啊。」小桂理所當然的說。

   「……」

 

 

   我根本不抬頭、不願意抬頭也不敢抬頭。

   我可以想像,門外那顆大光頭現在有多高興、多得意,他可真是報了

 一箭之仇,讓我顏面掃地了。

   這是報應,我跟自己說,這大概就是我老是凶神惡煞、脾氣火爆的報

 應。

   只是,這報應也太殘忍了一點罷。

 

 

 

***23***

後來我們還是去喝咖啡了。

   你可以想像一下當我走出教室的時候,阿燦拄著柺杖走過來的樣子。

   我不是要你想像他的高興,我是要你想像我身後那群同學的詫異表情。

   死定了,我想,等我回去之後包準是三堂…,不不,應該是八堂…也

 不,應該是我所有的同學、朋友們都要來會審我。

   光想像,就讓我覺得這個世界毫無希望。

   我真想、真想一頭撞死算了!

 

 

   「去哪裡喝咖啡?」我惡狠狠的眼光瞪著阿燦。「快點,喝完我還有

 事情。」

   「可是妳今天下午沒課啊。」他毫不畏懼的說。

   「沒課是沒課……」我說。「等等,你怎麼知道我沒課?」

   「我看妳每天經過我系館去上課,看到都可以推測妳的課表了唷。」

 阿燦著實得意。

   「……」

   「而且妳今天也沒打工,這我已經問過學弟了;」他繼續說。「期中

 考也考完了、妳的作業也交光了,所以妳沒有別的藉口說要溜人。」

   「……」

   「去我辦公室喝咖啡好不好呀,我還買了中餐喔。」他露出一臉誠摯

的笑容看著我。「而且我有很多種咖啡可以讓妳選,真的唷,我的沖泡技

術一流。」

   「……」

   「走啦走啦。」他用那隻包著石膏的左手,興高采烈揮了幾下。「我

 有很多問題要問妳呢。」

 

 

   我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集世間所有愚蠢於一身的大白痴,自己拿著鏟

 子挖了一個深深、深深的大坑,確定誰掉下去都爬不出來之後,自己把自

 己踹下洞去。

笨啊!除了這兩個字之外,我什麼也說不出來。

 

 

   前往建築系系辦的路上,阿燦的光頭,所到之處無不惹起眾人注目、

 驚詫的眼光。

   連帶著跟著他的我,也感覺到這些奇異的目光。

   我覺得,非常不自在。

   那是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就像是被別人貼上標籤,註明你是一個「

 特殊」的存在體一樣。

   我不喜歡特殊,特殊代表著不合群、獨行、被排斥……,在我的生活

 中,是盡量避免的。

   這並不是說我討厭特殊,每個人都喜歡自己和別人「不一樣」,但是

 ,這些「不一樣」是以不讓其他人有藉口「區隔」我為前提。

   當我的特殊,造成別人的歧視時,我就會盡量收斂、盡量收斂到大家

 都能容忍的地步。

   然後就會越來越普通。

   沒辦法,我得活在大部分人所建築的價值觀中,而且,我也已經習慣。

   這樣的生活,比較輕鬆。

   在這些價值觀中,我還是能找到自己的一些「不同」存在,雖然它已

 經被我、被外在、被內在貶抑的相當嚴重,不過,畢竟是屬於我的「不同」。

   這就是我不能成為偉人的地方。

   偉人會想盡辦法、或是自然的發光,而且不畏人言。

   平凡人如我,只能學習螢火蟲,在黑暗的夜裡,偶爾閃一下自己的微

 光,讓人看過就忘。

   「不過就是一隻螢火蟲罷了。」他們理所當然的說,然後,捨棄我,

 去追逐發光發熱,照耀世界的太陽。

 

 

這就是人生,一個平凡的我,所能做到的人生。

 

 

 

***24***

「你的手和腳是怎麼了?」等電梯的時候,為了避免沉默的尷尬,於

 是我找了個話題問他。「車禍嗎?」

   「才不是呢,我告訴妳唷,這是跟熊貓對打的結果。」阿燦正經八百

 的對我說。「那天我去公館買材料,結果和一隻熊貓狹路相逢,他瞧我不

 順眼、我看他也很不爽啊,然後我們就打起來了。」

   我不相信的看了他一眼。

   「騙人。」我說。

   「真的唷,真的,」他晃著石膏手比畫。「這麼大一隻的熊貓…這麼

 大唷,凶暴的不得了,一記左勾拳揮過來,我的右眼就烏青了。」

   「騙人。」我說。

   「牠還會跳來跳去勒,像這樣,」阿燦可笑的支著柺杖,在狹窄的電

 梯中搖擺腳步。「我還是第一次見到會打泰國拳的熊貓說。」

   「騙人。」我面不改色的說。

   「……」他嘆氣。「好吧,妳說騙人就騙人好了,算我騙妳。」

   「騙人還不承認啊。」我說。「什麼叫做『算我騙妳』?」

   「反正我說什麼妳也不相信的啦。」他聳聳肩。

   我一時接不上話,電梯裡一陣安靜。

   「你是真的跟熊貓對打?我不相信。」我說。「你老實說喔。」

   阿燦不答話,眼睛瞪著上升的數字。

   他的沉默,讓我覺得很沒趣。

   電梯門緩緩開啟,我按著開門鈕,等著阿燦走出去。

   「那個啊…」他拄著柺杖往外走,突然停了下來。「老實說,那隻熊

 貓還刺青勒,我第一次看到會開保時捷的熊貓,還說了一口台灣國語。」

   「……」

   「其實沒有怎麼撞啦,只是我的車子壞的很慘,還有我摔飛出去而已

 。」他又聳聳肩。「熊貓從巷口衝出來,我根本躲不開啊。」

   「……」

   「害我住了一個月醫院,還有剃了這個光頭。」他說。

 

 

   「那你幹嘛要剃光頭?」我邊走邊問。

   「我出院之後要回學校上班、住啊,自己一個人斷了一隻手、一隻腳

 ,光站都很不容易了,妳說這要怎麼洗頭?」他反問我。「乾脆我把頭髮

 都剃光,這樣省時省力,只要鈕開水龍頭往頭上淋,拿塊布擦乾就搞定,

 我也不用去理髮店花錢。」

   「懶人果然就是有懶法子。」我喃喃自語。

   「我可不懶喔,這是聰明。」他不高興的反駁。「妳就是看不順眼我

 啦,我知道。」

   「明明知道我看不順眼你,那你還找我喝咖啡幹嘛,」我沒好氣的回

 嘴。「你欠虐待?皮癢嗎?」

   阿燦停下腳步想了幾秒。「大概吧。」他理所當然的說。「我挺有冒

 險精神的唷,對於未知的事物,我有探查求真的好奇心。」

   「……」我開始猛翻白眼。

   「…而且,」他回頭對我說。「而且,我覺得妳很好玩耶。」

 

 

   「我覺得你很變態。」我說。「很無聊。」

   「這是我聽過對我最貼切、最好的評價啦。」阿燦笑著說,伸出石膏

 手推開系辦門扉。「歡迎光臨建築助教們愛的小窩。我先聲明喔,我剛剛

 逼迫過小葉整理過一遍,不過依照妳們女生的觀點來講,應該還是有點亂

 ……。」

   我的眼光穿過他,望向門後的室內。「不是有點亂吧,」我毫不客氣

 的批評。「這裡簡直就跟垃圾堆沒兩樣。」

 

 

***25***

我的批判言論在下一秒中被吞回自己的肚子裡。

   辦公室裡還有另一個傢伙,隔著一座木製書架,坐在另一邊的辦公桌

 上,一面扒著便當、一面看著武俠小說。

   排骨便當的香味充斥在四周,惹得我也覺得餓。

   「請進,請坐。」阿燦彬彬有禮的說。「歡迎光臨。」

   我不理會他的笑臉,乾脆的走進辦公室,跳過地上散放的藍色圓筒、

 亂七八糟的海報紙、架在辦公桌旁邊的奇異裝飾(我想那應該是某種木製

 的圖騰雕刻)、和幾疊一落一落的印刷品。

   「我給妳介紹喔,這是小葉。」阿燦坐在辦公桌的後方,指著另一邊

 的人說。「他是我高中、大學的同班同學,也是我的朋友、死黨兼打雜小

弟,剛剛就是他收拾這裡的唷。」

   「依娘勒,我只差沒給你淨身當太監用。」小葉從便當裡抬起頭,口

 無遮攔的說。「上廁所幫你擦屁股、吃飯幫你奉茶、把美眉的時候還要幫

 你收辦公室。」

   「叫屁啊!收個辦公室不甘願是吧!」阿燦轉過頭去也橫眉豎目的嚷

 回去。「辦公室亂成這樣你也有份,現在要撇清了喔。」

   「靠!是你亂還是我亂!你那個垃圾桶N 年沒清過了,就算是養老鼠

 ,老鼠也要控告你虐待啊!幹!我剛剛拿去倒,倒出半桶蟑螂,真他媽的

 噁心…」

   「…碼的你還敢說我,你藏在資料櫃裡面的那堆臭襪子到底放了多久

 ?我早上打開櫃子差點被你那『葉家獨腳配方』給害死!你沒臭死蟑螂,

 人都快要沒命了!」阿燦反唇相譏。「哪天主任跑來親自找資料,一開櫃

 子包準當場倒地,等你把主任教授都幹光之後,就直升到頂好了。」

   「fuck,到時候就降級叫你掃糞坑。」小葉個子雖小,聲音宏亮。「

 幹!讓你一輩子天天掃化糞池。」

 

 

   我心驚膽顫的聽了一陣,然後實在覺得有趣。

   剛開始聽他們對罵,我還以為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光看那些用詞

 ,就覺得不寒而慄。

   現在我發現這對他倆來說好像很正常,不,應該說就跟我和阿菁平時

 在宿舍裡聊天一樣。

   措詞用字雖然不同,不過聽習慣了就很理所當然。

   而且,我覺得他倆對罵的功力還挺有「笑果」的。

 

 

   後來我知道,小葉說話就是喜歡帶一些髒字,他雖然很想改,可是不

 知道為什麼就是忍不住,一開口就要附贈一些特殊字眼增加效果。

   這大概也是他一直交不到女朋友的緣故;每當他又鎖定對象、準備下

 手的時候,他那張嘴就會壞事。

   把女孩子嚇的四散奔逃。

   「小葉啊,這樣不行啦!」阿燦每次都說同樣的話。「我看你還是找

 個比較能接受你說話尺度的女生好了,不要老是看上那種膽小美眉嘛!」

   「幹!那不是膽小!那是氣質!氣質碼的你懂不懂啊?」小葉每次也

 都回同樣的話。「靠我有什麼辦法呀,對那種氣質美眉,我根本沒有招架

 餘地嘛!碼的大概是我眼光有問題啦。」

   「豬就是要跟豬送作堆啊,你一定要強迫小綿羊跟豬住在豬窩裡,我

 看你這輩子都沒希望了說。」

   「…靠夭啦,你給我記住!」小葉總是會在最後誇下海口。「老子發

 誓一定把到一個清純亮麗的漂亮美眉給你們開開眼界、好好瞧瞧,真的。」

   話雖如此,不過一直到現在,小葉學長還是單身。

 

 

***26***

等到他們終於吵完,我已經快要餓扁了。

   「你的咖啡呢?」趁著他倆互相瞪眼的空檔,我趕緊問。

   「咖啡?喔…咖啡啊!」阿燦彷彿這才想到什麼似的從辦公桌後面彈

 跳起來,然後以一個正常人都很難辦到的速度,衝向門邊的一個五斗架。

 「我現在就泡,妳先吃便當!」

   便當?我看了一眼那團亂的不像話的桌子。「哪裡有便當?」

   「就在右邊…右邊啊,那個黃色的夾子看到沒?翻開來,再往下挖一

 點,看到一疊投影片了沒?投影片下面有沒有便當?」他頭也不回的指揮

 我。

   「沒有啊!」我說。

   「那就是在左邊…妳找找看左邊是不是有學務處的牛皮紙袋?看到沒有?」

   「有。」

   「牛皮紙袋下面大概周圍五六公分左右挖挖看有沒有便當。」

   「……沒有!」我很不高興的說。

   我覺得自己好像是世紀末的考古學家,在塵土和垃圾之間尋找古墓遺產。

 

 

   「怎麼會沒有呢?我買了兩個排骨便當啊!」阿燦不相信的轉過頭,

 一拐一拐的走回桌前。「我來找,妳們女生就是白目!」

   「……」我忍耐著不要出腳踹斷這傢伙的另一隻腿。

   阿燦在桌前狂翻了一陣,看他的動作,我就明白這桌子怎麼會那麼亂。

   它要不亂也很難啊。

   我第一次看到有人是這樣找東西的,他把桌上的東西從中分開成兩半

 ,然後嘩啦啦的把右邊的東西都抓起來丟到左邊去,等到右桌面見底之後

 ,在用相同的方法把左邊的東西丟到右邊去。

   這真是一個「徹底」的搜查方法。

   我看的額頭青筋畢露、隱隱約約的痛。

 

 

   「我的便當呢?」不一會兒,阿燦大叫起來。「我的便當不見了!我

 兩個便當都不見了!」

   「你真的放在桌子上?」我疑惑的問。

   「當然啊,我十點半就跑去買了唷,怎麼會不見了呢?」他氣急敗壞

 的嚷,開始重複剛才搜查的動作。「我的便當!我的便當!」

   「沒有就算了啦。」我說。

   基本上,我正在懷疑他說話的可信度。

   你知道,有些人的自尊心很強,又愛打腫臉充胖子。

   我想阿燦大概就是這種人,明明沒買飯盒,卻要說自己有買,然後說

 不見了,找個藉口當作沒這回事。

   我很討厭這種人,所以,臉色也變得難看了。

   「一定有!」阿燦皺著眉頭說。「我有買,是誰拿走了?」

   我很不耐煩,這傢伙表情還裝的真像一回事,真該推薦他去當演員的。

   「算了,不要找了。」我給他一個台階下,冷冷的說。

   他根本不理我。

   「小葉!剛剛誰有進來過我這裡?」阿燦大喊。「誰有碰過我桌子。」

   「『菜頭』有來啦,還有出納組送了一份公文來,我放你桌上。」小

 業吃完飯,摸摸肚子打了個飽嗝,把便當盒送進垃圾桶。「其他就沒人啦。」

   看著阿燦的神色,我冷冷的不說話。

   「那你有沒有看到我桌上的便當?」他繼續問。

   「你是說兩個從福利社買來的便當喔?」

   「對啦!」

   「排骨的喔?」

   「對啦對啦!」

   「還熱的喔?」

   「對啦對啦對啦!」

   「放在桌上的喔?」

   「碼的你到底知不知道啊?」阿燦抓狂起來咆哮。「看到沒有啊?」

   「依娘勒,這麼大的兩個便當,我當然看到啦。」小葉理所當然的說。

   「那怎麼不見了?」阿燦追問。「誰拿走了?」

   「廢話當然是林北拿走了。」小葉說。「幹!你不是買來請我的啊?」

   「……」

   「不早說,碼的害我吃的撐死了。」小葉喃喃咒罵著。「一次塞兩個

 便當勒。」

 

 

***27***

總之後來小葉學長就被踢出辦公室去補買便當了,雖然他口若懸河的說

著髒話、問候阿燦家的祖宗八代,不過當阿燦威脅要跟他對打的時候,小

葉學長還是乖乖掏出錢往福利社的方向離開。

   「林北從來不跟殘障打架,勝之不武。」他是這樣說的。「要幹架也

 要有格調,打贏你沒什麼了不起的。」

   我想,他們如果不是真正的好兄弟,要不然等會兒,總會有一個人是

 要被橫著送出學校。

 

 

   「妳要喝什麼咖啡?」阿燦客氣的問我。「我這邊可以任妳挑喔。」

   「冰咖啡。」老實說我對咖啡這種黑色的水樣玩意兒,毫無知識;我

 只知道,冰咖啡是甜的,而熱咖啡是苦的,至於其他,就一概不知。

   阿燦回頭盯著我呆了好半晌。

   「怎麼了?」我對他的反應有些尷尬,他的表情就像是看到了一個白痴。

   「嗯…」阿燦想了很久,然後對我露出一臉『極盡善良』的笑容。「

 這個啊…學妹妳對咖啡的認識有多少?」

   我瞬間展開戒備,我當然不能告訴他我一點都不懂,這樣的回答只會

 突顯我的無知,可是老實說,我對咖啡的知識恐怕不會比一隻老鼠多。

   但是我這股爛脾氣不允許我誠實。

   「不少。」我賭氣的說。「你沒有冰咖啡就早點講啊,還說可以任我

 挑呢。」

   阿燦又看了我一陣。

   「看什麼啊!」我有點惱羞成怒的感覺,在他的眼光下,我覺得自己

 跟笨蛋沒兩樣。「哎呀,隨便弄點來喝喝就好了,沒有冰的也可以。」

   他思索了幾秒鐘,對我點點頭。「是我的準備不夠啦,」他說。「我推

 薦妳一個更好的唷,是我自己調配的咖啡,喝起來很甘醇,也不會很苦。」

   當他說到『苦』這個字的時候,還特意看了我一眼。

   我想他大概知道我的程度何在了,不過他不說破,我當然也不會自曝

 其短;只是對於阿燦的『口下留情』,心裡多多少少有那麼點感激。

   只是一點點的感激而已、一點點而已唷。

 

 

   「你說你要問我什麼問題?」趁著小葉學長還沒回來,我趕緊問。「

 快點說好不好?」

   阿燦背著我,靠著牆,用著相當高難度的站立姿勢正忙著沖泡他的寶

 貝咖啡。

   「快點問啦!」我催促他。「不然我要走了。」

   「問了妳才要走了呢。」阿燦說。

   「……」

   「為什麼這麼緊張啊?」他這才慢吞吞的開口。「我又不會吃了妳。」

   「我哪有緊張!」我不高興的皺起眉頭。「我只是覺得很煩而已。」

   「才不呢,妳緊張的要命。」他冷靜的說。「妳是不是很怕我啊?」

   怕?聽到這個字,我差點血氣逆沖。

   「誰說的!」我喊。「你算哪根蔥!我為什麼要怕你?」

   「既然不害怕,那跟我喝杯咖啡有什麼關係,幹嘛想走?」阿燦轉身

 ,對我露出一臉笑容。「妳好好坐著看看書吧,書架上的書自己拿,想聽

 音樂自己放。」

   「我……」我想說什麼。

   「妳自己說的喔,妳說妳不怕我。」他很快的搶過話。「但是如果妳

 堅持要走,我也不能阻擋妳啦,妳看,我現在的樣子,根本追不上妳,

 不過……」

   「不過什麼?」

   「不過,妳要是開溜的話,明天早上我就在中文系系館貼大字報!」

 阿燦一陣邪惡的奸笑。「貼在貴系系川堂佈告欄上,我想想…就寫『陳曉

 霜愛楊宗燦!』…這個標題夠聳動吧?」

   「…誰會相信你!」我生氣的嚷。「少開玩笑了。」

   被我這樣一嚷,他的臉色突然正經起來。「好嘛!那不開玩笑了。」

   「你到底有什麼問題問我?」我重新問這個問題。「快點說,我耐性

 不多。」

   「嗯,我只想問妳一個問題而已啦。」他拿著竹匙小心地攪拌著咖啡

 粉,一面斟酌著說話。「如果妳不想回答的話也…也沒關係啦,我也不是

 說很在意…就是…嗯……」

「到底要問什麼??」我急躁的打斷他。「拜託你趕快說,不要吞吞

 吐吐,實在很煩耶!」

   阿燦想了幾秒鐘,然後用力的深吸一口氣,放下竹匙轉身看我。「我

 想問妳…妳為什麼討厭我?」

 

 

***28***

「討厭不需要原因吧,」我負氣的說。「你只要知道我討厭你就好了,

 我很討厭你。」

   我想,任何男孩子要是聽到這種回答,不管他的脾氣再好,大概都要

 把我掃地送出門了。

   但是阿燦卻毫不在意的笑了。「妳現在終於坦承一點了嘛!誠實事件

 好事。」他一面低頭處理加熱中的咖啡,一面說。「可是啊,太過誠實,

 可是件很傷感情的事情唷。」

   「我說的是實話。」我倔將的說。

   「我知道,所以我很高興。」

   「……」

 

 

   接下來就是一陣冗長的沉默。

   我不說話,阿燦也不發一言,他背著我小心翼翼的在調理咖啡。

   咖啡的香氣慢慢的、慢慢的從角落的方向散溢到整個室內。

   這是一種很溫馨、舒服的感覺,我雖然不了解咖啡,但是這樣的香氣

 ,卻讓我在瞬間愛上了這種飲料。

   最後他做出兩杯咖啡,盛在手掌大小的厚底杯子中,端了一杯給我。

   「這是妳的。」阿燦說,語氣裡含滿得意和自傲。「喝喝看,小心燙。」

   我懷疑的估量了一下這墨黑色的咖啡,雖然它散發著香的令我受不了

 的氣息,可是這顏色、這濃度,看起來就跟醬油一樣,我實在不太敢相信

 這東西能喝。

   「喝喝看嘛,」阿燦催促著,自己先喝了一口。「嗯……perfect!!

 我實在太佩服我自己了!」

   看著他歡呼的樣子,我實在有點半信半疑。

   「喝喝看嘛!真的很好喝!」他小孩子似的嚷。「快點喝,真的,喝

 一口妳就會愛死了說!」

   「不加奶精跟糖,這東西能喝嗎?」我遲疑的問。

   「哎唷拜託,喝我的咖啡要是還要加糖跟奶精就太遜了。」阿燦露出

 被傷害的可笑表情。「拜託妳快點喝一口,真的很好喝喔,真的真的!咖

 啡粉還是我剛剛才磨的耶。拜託妳快喝吧!」

   在這傢伙的拜託、懇求和吆喝嚷嚷下,我勉強沿著杯緣,小小的啜上

 一口。

   熱呼呼的咖啡在口中彷彿膨脹般的散開。

   我很驚訝,真的驚訝。

   完全沒有我預料到會苦澀的感覺,而是說不出的甘香,又醇、又濃冽

 ,就像是喝到極品的美酒一樣。

   那是美味的讓我說不出話來的味覺。

 

 

   我好不容易才從這樣的美味中回魂,眨了眨眼睛。

   「好喝。」我老老實實的說。

   阿燦看著我的表情,嘴角揚起一抹愉悅的笑容。

   「當然,」他臭屁的說。「這可是楊氏獨家千金秘方,本人獨立研發

 的新產品,保證好喝的無人能擋。」

   我想,如果我剛剛對他的評價提升到+30 分,現在已經跌到谷底。

   這傢伙,真是完全不能被捧一下。

 

 

***29***

我們慢慢的喝著自己手中的那杯咖啡,不知道為什麼,幾分鐘前我幾

 乎要跳起來和他爭吵,但現在的氣氛卻非常平和。

   小小的系辦,滿室醇冽的咖啡香,讓我倍覺溫暖、放鬆。

   山上已經進入冬季,學校中的花草樹木,都有凋零的趨勢,走在校園

 中,我常常感覺涼意襲人。

   但是在這小小、亂亂的辦公室裡,我只覺得安心。

 

 

   這種奇妙的鬆弛感受,只有在晚上躲在棉被裡的時候,我才能感覺得

 到。

   棉被裡是一個安全的地方,我可以躲在裡面,把自己重重的包裹起來

 ;或者用力哭、或者大聲笑,只要藏在棉被裡,就不害怕外面的一切傷害。

   也許我是一個很鴕鳥、很膽小的人吧,總是要找一個安全的地方,把

 自己藏起來。

   藏不起來的時候,就武裝起來。

   這就是我,我一直都知道。

 

 

   「妳的表情好多啦!」

   當我捧著咖啡杯,呆呆的正想著什麼時,阿燦說話了。

   「嗯,這樣比較好。」他說。「看起來比較不那麼凶巴巴了唷。」

   「……」我沒好氣的一個白眼瞪回去。「我平時也不凶的。」

   「嘿嘿!妳凶的可厲害了。」他說。「不知道妳為什麼老是板著臉呢

 ?好像每個人都欠妳兩千萬一樣。」

   「才沒有。」雖然知道他說的是事實,但是我仍然嘴硬。

   「沒關係,我不逼妳現在跟我說原因,」阿燦仍然微笑。「有一天等

 到妳願意講的時候,再說給我聽。」

   我想我又要抓狂了。「死都不講給你聽。」我冷冷的說。

   「話別說那麼絕對喔,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情,可不是妳說不會發生

 就不會發生的,總是有意外啊!」他說。「說不定妳以後真的會說給我聽

 呢。」

   「不可能。」我斬釘截鐵的說。「不可能,我沒有道理要說自己的事

 情給你聽,我根本不熟悉你啊。」

   「要熟悉還不簡單,妳以後常常來我這裡喝咖啡就好了。」阿燦說。

 「我很歡迎唷,妳隨時都可以來。」

   「為什麼我要來?」我反問。

   「因為我這裡的咖啡好喝啊,而且我人也很好、小葉很爆笑、點心罐

裡還有各種餅乾糖果唷…」他正經八百的對我說。「所以啊,妳喝完這杯

咖啡之後就不會討厭我了。」

   「我還是會討厭你的。」我堅持。「很討厭的。」

   「那我明天要去中文系貼大字報了!」阿燦跳起來大喊。「我的國民

 外交這麼徹底,看!咖啡、便當、點心…要什麼有什麼,這樣還不能收買

 妳喔。」

   「……」

   「所以啦,看在我『美食外交』的份上,請妳以後多多來我這裡坐坐

 、聊聊天。」阿燦說。「我們做個好朋友嘛,妳不要老是對我板著臉,真

 的,我人很好的唷!」

   「…你真是老王賣瓜啊。」我喃喃自語。

   「妳以後就會慢慢知道,我這個瓜可是很甜的。」他燦爛的笑了。「

 所以啦…那個啊,妳就不要再對我凶巴巴,還有啊……」

   「?」我疑惑的瞪著他。

   「還有BBS 上面的那個bugmaker權限…」阿燦尷尬的笑了。「拜託還

 給我吧,我發誓以後不敢灌爆你信箱了。真的!至少讓我有聊天的權利,

 不然我看到使用者名單上面新來的美眉都不能騷擾一下,好痛苦喔。」

   「……」

   我發誓回去一定要禁止他的來源上站。

 

 

***30***

不過我多少同意他說的,這個世界上的確沒有什麼叫做『絕對』的事

 情。

   因為很奇怪,後來我和阿燦的關係顯然好了很多。

   這當然不是因為被他咖啡、便當收買的緣故。

 

 

   不過,我為了那餐午飯和咖啡,事後遭到了相當慘痛的嚴刑逼供。

   這些帳,我都算在阿燦頭上。

   然後漸漸地,阿燦的辦公室逐漸演變成『中文系第二新東京市』根據

 地;不了解這個名詞的人,請參照『新世紀福音戰士』卡通漫畫。

   雖然辦公室仍不改其髒、亂、混雜無度,任何時候,只要你踏進來,

 都會覺得這兒大概在五分鐘前才上演過一場使徒混戰。

   不過不知道為什麼,我的同學們都喜歡來這裡亂晃一陣。

   喝喝咖啡、聽聽音樂、說說閒話打打屁,完全不拘束。

   我想每個人都喜歡這種感覺。

   我尤其如此。

 

   我喜歡在吃完晚飯之後跑到阿燦這裡,或者抱著書本念它幾頁、或者

 玩玩連線對戰遊戲,一邊聊天,一邊三台電腦連線,互相砲轟。

   除了遊戲配樂、音效之外,還有阿燦和小葉之間的髒話滿天飛。

   我對這種要靠腦力、策略的遊戲一向顯得弱智,通常在他們倆個已經

 互相攻殺的血流成河、屍骸遍野的時候,我還找不到自己的工兵何在。

   「噢,妳真是白痴啊。」這兩位大哥通常都會用一種甘拜下風的語氣

 ,一面搖頭嘆氣的對我說。

 

   然後,十一月就過去了,接著,十二月也走盡尾聲。

 

   對學生們來說,十二月底的聖誕節,是一個太重要的大節日。

   上了大學之後我才知道,原來大家是這樣過節的。

   瘋狂啊,從聖誕節前一週起,美麗的衣裳就紛紛出籠,女孩子們裝扮

 、打點行頭,然後排出幾個大型的舞會時間表。

   接著就是晝伏夜出的生活。

   白天睡覺養足精神,入夜之後就趕往舞會地點,跳舞、玩鬧一晚。

   這是一年中,最快樂的時候了。

   沒有考試壓力、沒有太多功課,老師也鼓勵大家好好的玩。

   「現在不玩,等到你們畢業、考研究所之後就玩不起來了。」有些開

 明的老師們會說。「把握年輕時間好好享受青春吧。」

 

   然而對我來說,舞會這些東西,我是從來不去的。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總之對我來說,舞會這樣的場合,是不適合我的。

   我知道的很清楚。

   我不喜歡那樣熱鬧、瘋狂的氣氛,在那樣的氣氛下,會讓我覺得特別

 孤獨、寂寞、悲傷和恐懼。

   我尤其害怕散場時候的冷清。

   人去了、樓空了,大家都滿足的離開,留下一地的凌亂。

   這樣的情景,讓我很不安。

   所以我從來不去舞會,美麗的舞會,就像是一個悲劇的開始,誰也看

 不到它的結束。

   只是每當我看到公告欄上,各系所開始安排、宣傳它們的聖誕舞會時

 ,就會忍不住感慨,這一年就要結束了。

 

   我想今年,大概也會和往年一樣,在電腦上渡過我的聖誕節。

   玩玩網路、看看小說,然後早早的睡覺。

   瘋狂的東西,就留給瘋狂的人去享受吧。我這樣告訴自己。

 

 

***31***

隨著聖誕節的時間接近,興奮澎湃的情緒就越來越高漲。

   等我看到男生宿舍樓頂上,晾出一列發霉、長毛的皮鞋。

   我那群平時只肯穿拖鞋短褲來上課,百年難得梳頭、刮鬍子、隨時看

 起來活像非洲長毛象的男性同學們,有計劃的互相借衣服、衝向福利社購

 買刮鬍刀、存錢準備去理髮的時候,我知道,聖誕節魔力就要展開。

   這些都讓我見怪不怪,就像循環一樣,每年重複一次。

   但是當我踏進阿燦的辦公室,親眼看見小葉蹲在地上刷地板、阿燦整

 理桌面、櫃子的時候…我想,真的,我的下巴和眼鏡大概都摔碎在地上了。

 

   「你們在幹嘛?」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一句話。我想,就算台灣加入

 了聯合國也不會讓我比現在更驚訝。

   「幹!沒看到啊!大眼睛!」小葉低頭咒罵著,匍伏在地上抓著刷子

 一路亂刷,製造出大量的泡沫。「在大掃除啦。」

   「為什麼要大掃除啊?」我忍不住問。

   阿燦對我搖搖頭,「沒辦法,主任親自跑來檢查,說是聖誕節系上要

 開舞會、校長要來開舞,我們這裡太亂了,給校長看到不好。」他一面解

 釋,一面抓起兩個黑色垃圾袋,把所有手邊的東西都塞進去。「小葉的臭

 襪子都給主任翻出來了,真丟臉!」

   「噢,就只說我的襪子,幹!你怎麼不說你養的蟑螂…」小葉學長揮

舞著刷子咆哮。「你家的蟑螂在主任面前遊街說…碼的,誰丟臉比較多! 」

   「蟑螂又不發臭!」阿燦惡毒的說。

   「襪子不會下蛋啊!」小葉回嘴。

   「…碼的,我知道你皮癢欠揍很久了。」阿燦跳起來,他的腳已經好

 得多,但是還是需要柺杖。

   「要幹架啊!來啊,誰怕誰!」小葉也跳起來,開始脫上衣。「伊娘

 勒,我等今天已經很久了,之前是不想欺負弱小,跟三隻腳打架沒意思…

 靠,給你面子你當成林北怕你!」

   我看情況不太妙,抓起一邊的天工去汙劑往小葉丟過去。「夠了啦!

 不要脫衣服啊!」我叫起來。「我不想看你們的排骨!」

   「……」

   他們兩個同時安靜下來。

 

   「…女生在,哼,有帳晚上回去算。」小葉收斂了一點。「到時候要

 你知道林北的厲害。」

   阿燦給了他一個非常不屑的眼色。

   「那你們好好收東西,不要打了。」我尷尬的說。「你們忙,我先回

 去。」

   「快滾快滾,不送了。」小葉臭著臉,跪在地上喃喃自語。

 

   我轉身正要走,阿燦叫住我。「等等。」

   「嗯?」我很自然的回頭。「怎樣?」

   「那個啊…」他放下手上的一堆文件。「那個呀……」

   他一邊猶豫的說,一面盯著地上的小葉。

   「什麼啊?」我懷疑的問。

   「那個啊…碼的,小葉,你出去一下行不行?」阿燦用腳踹踹小葉的

 背。「出去一下啦!」

   「我勒!」小葉丟下刷子站起來,一手泡沫的對著阿燦比出中指。「

 林北給你呼來喚去,幹!幹到家了!」

   他嘴上說的難聽,但是腳步還是向外移動。

   經過我旁邊的時候,小葉突然用他那雙沾滿泡沫的大手抓住我的肩膀

 。「學妹,我跟妳說,為了妳的人生著想,最好少跟那種見色忘友的爛人

 走一道,真的,妳會後悔終生,真的!」

   「碼的小葉你不要威脅人家啦!快點出去啦!我叫你你再給我進來!

 」阿燦抓起一疊書夾就往他身上摔。「快滾啦!」

   小葉嘟嘟噥噥的哼了幾聲,才走了出去。

 

 

 

***32***

   「你要說什麼?」我謹慎的問。「我先說喔,我沒有錢借你!」

   「我幹嘛要跟妳借錢啊!」阿燦幾乎氣結。「我是要問妳一件很重要

 的問題啦!」

 

   一說到「問題」這兩個字,我立刻聯想到前些時候他追問我「討不討

 我?為什麼討厭我?」的爛問題。

   雖說這個問題後來就不了了之,大家也都沒有提起,可是啊,我還是

 沒有給一個確實回答。

   老實說,現在的我並不討厭阿燦,這傢伙夠耍寶,人也還不錯,很熱

 心、很直爽、很愛逗人開心。

   就跟他說的一樣,他還算是個蠻甜的瓜。

   可是這個瓜,有一個嚴重的毛病,就是喜歡「打破沙鍋問到底」。

   說好聽點是有求真理的精神,難聽點就是追問不休,什麼事情都要知

 道詳細,他那龜毛的個性,有時候真的會氣死人。

   如果你跟他說。「嗯,我不能跟你去吃午餐喔。」

   他就會問。「為什麼?」

   「因為我要跟別人有約啊。」

   「是誰啊?」

   「我同學啊。」

   「哪個同學?」

   「班上同學嘛!」

   「哪個班上同學?」

   「就是小桂啊、青帆啊…」

   「妳們為什麼要一起吃飯?」

   「要討論報告啊。」

   「哪個報告?」

   「……」

   通常到這個時候,我就要發飆了。

   「煩不煩啊?我吃個飯要跟你報備喔?」

   而當我開始要抓狂時,他又會露出一臉無辜的神色。

   「我只是好奇嘛……」他會這樣可憐兮兮的說。

   而且,到最後不知道為什麼,當我在跟小桂、青帆討論報告時,他也

 會開開心心的坐在餐桌邊,跟我們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

 

   「你要問什麼?」我說。「快點說、快點說。」

   「嗯,妳知道我系上聖誕節要開舞會唷。」他說。「明天晚上。」

   「我知道啊。」我說。

   「那妳有沒有空來?」他眼睛一亮。「有沒有空啊?」

   「有空,可是我不會來。」我簡單俐落的拒絕。「抱歉。」

   「啊??」阿燦露出失望的表情。「妳要去別家玩喔?」

   「沒啊。」我說。「我不想參加舞會。」

   「為什麼不想啊?」他嚷起來。「為什麼啊?」

   又來了,我一聽到這個『為什麼』就忍不住全身發毛。

   「不為什麼啦。」我說。「總之,我就是不想參加嘛,大哥你能不能

 不要一直追問啊?」

   「一定有為什麼吧?」阿燦堅持。「妳說得出來我就不勉強妳來。」

   「我不說你也不能勉強我啊。」我不高興了。

   「不行不行一定要說。」他像小孩子一樣扁起嘴。「好啦,我知道了

 ,妳討厭我所以不來。」

 

 

   天啊!天啊!這個『討不討厭』的危險關鍵字又出現了。

   我深深吸一口氣,然後努力平心靜氣的解釋。「我跟你說,每個人都

 有他不想去做的事情,對不對?像你們來說,大掃除是一件很討厭、不想

 去做的事情。」

   「嗯……」

   「對我來說,我討厭舞會這種玩意兒,所以不管是哪裡的舞會我都不

 想參加。」我繼續說。「你了解我的意思了嗎?」

   「意思就是妳不想去舞會、妳打從心底討厭舞會。」他說。「對嗎?」

   「對。」我滿意的點頭。「就是這樣。」

   「……」阿燦低頭想了兩秒鐘。「好吧,那我不勉強妳好了,不然妳

 不開心。」

   「謝謝。」我幾乎是感激的說。

   「我知道情緒上的傷痕是很難被平復的,」阿燦接著說。「我知道,

 我能理解。」

   「什麼傷痕?」我皺眉。「你在說什麼啊?」

   「說妳啊!我在想啊,」阿燦說。「妳一定是被別人在舞會上拋棄過

 ,所以妳才會這樣痛恨參加舞會的,對不對?」

   「……」

 

 

   這又跟「拋棄」扯上什麼關係了啦!

 

 

***33***

我很生氣,但是並不想要就這樣跟他吵起來。

那真是太無聊了。

   「不管你怎麼說,總之,」我板起臉,冷冷的說。「很抱歉我不能參

 加舞會,就這樣。」

   話說完,我扭頭就走,把他的錯愕置之腦後。

 

   我一直不喜歡拿感情的事情開玩笑,就算是無心的說笑也一樣。

   而且我對於『拋棄』這個字眼相當敏感。

   非常討厭、打從心底討厭。

   老實說,我沒有被拋棄的經驗;只是,對於這樣代表『背叛』、『傷

 害』的動詞,有著說不出的厭惡。

   我這個人,用情很專。

   愛上一個,就很難改變。

   也許是因為半年之前才結束一場維持兩、三年的單戀,所以,一聽到

這樣的用詞,我的情緒就會忍不住翻騰而起。

   知道詳情的朋友們,在我面前都會刻意避開這些敏感字語,以避免

 被我的颱風尾颳到。

   蠢蛋阿燦,偏偏拿這個名目開玩笑,被我擺起的臉色狠刷一頓,也

 是活該。

 

   我氣呼呼的想,衝出辦公室。

   小葉站在走廊上,正跟幾個學弟在說話,手上還抓著沾滿泡沫的刷子。

   「談完啦……咦?」他看到我,先是順口招呼,但是當他看到我那

 陰鬱、快要爆發的臉色時,顯然吃了一驚。「怎麼啦?吵架?」

   我甩開他,衝出大門。

   「阿霜!!」小葉站在系館門口,對我大喊。「怎麼啦?」

   我沒搭理他。

 

   一直到晚上,想起這件事情,我還是怒氣沖沖的。

   憤怒。

   其實到底在生氣什麼,我知道不只單單因為敏感的問題。

   可是自己也很難說清楚,到後來,我只知道自己在生氣而已。

   真矛盾,我到底在發什麼脾氣呢?我也說不上來。

   好像好像…總覺得好像被阿燦知道什麼秘密的感覺。

   我想他原來是想要激我,讓我去參加舞會的說,可是,刺激的藥下太

 多、方法也不對,反而讓我抓狂了。

   我想,如果阿燦好好的、好好的再跟我磨一陣,就算我不願意,還是

 會勉為其難的答應。

   總之,現在把我惹毛了,短期內,無論如何我是不會再搭理這傢伙。

 

   我的脾氣很拗的,又愛記恨。

   這樣的脾氣,只有在一個人面前可以化為繞指柔。

   他是最特別的,只有他是最特別。

   但是這個人永遠不會再出現。

   至於阿燦,就跟其他人一樣,別無異處。

   雖說『不知者無罪』,但對我來說,全是放屁。

   這只能說阿燦倒楣。

 

   當晚吃過飯後,我去書苑上班。

   一靠近聖誕節,晚上的工作幾乎大家都要找人代班,男生女生都一樣。

   這個時候,只有我最清閒。

   所以我理所當然得接下這週內所有晚上的值班,每晚抱著功課到書苑

 去上工。

   工作輕鬆,反正各系先後舉辦舞會,大家都忙著去跳舞,校內歌舞昇

 平、處處都是歡笑聲,也沒誰會來光顧書苑。

   玩都來不及了,誰會想要來泡書店啊。

   所以我可以把音響打開,放起一些平時會想睡覺的音樂,然後泡杯茶

 、悠悠哉哉的寫作業,寫到厭煩的時候,還可以抓起書架上的武俠小說翻

 一翻、看一看,打發時間。

   八點半的時候,我就關上店門,買份宵夜回宿舍去吃。

   這樣的好事情真是平白撿來的,薪水通通歸我、又沒壓力負擔。

   隨心所欲,輕鬆的不得了。

 

   今天晚上也是一樣。

   因為是聖誕節前倒數第二天,學生會在體育館內『大興土木』,準備

 晚上的活動,這是聖誕節前的重頭戲,幾乎每個人都會參一腳,跑來晃晃

 、逛逛。

   其他系上的舞會和這場『大戲』比較起來,真是小巫見大巫。

   還沒入夜,測試的大喇叭音樂已經吵翻天。

   「一二三、一二三,麥克風試音……」

   「回家……馬上回家…我需要你…」

「I'll be waiting for you…Here inside my heart……」

   震耳欲聾的音樂和鼕鼕鏘鏘的鼓聲、喇叭聲、人聲湊在一起,幾乎是

 要把整個學校都吵翻天。

 

   小小的書苑此時也一反平時的清靜,這時步履雜沓、兵荒馬亂,簡直

 亂成一團。

   「學姊學姊,有沒有黃色的八開海報紙?」學生會的美工人員排山倒

 海的衝進來,抓著我問。

   「有沒有膠水?」

   「膠帶不夠用了!」

   「訂書機能不能借一下…?」

   「訂書針沒了!怎麼辦?有新的嗎?」

   「硬紙板!硬紙板!」

   「細木條斷掉了啦!」

   「這海報紙有破邊!換一張啦!」

   面對他們的慌亂,我只能一人當十人用,一面開收據、一面找出存在

 紙庫的海報紙、一面換訂書針、一面指點他們去拿木條、一面算錢……。

   「快點快點!學姊,這個很急!」每個人都用一臉『我趕時間』的表

 情對我鬼叫。

   他們甚至就席地而坐,在櫃檯前展開瘋狂趕工。

   好不容易把這群傢伙都打發走,恢復了書苑的清靜時,舞會也開始了。

 

 

 

***34***

我坐在櫃檯前低著頭寫思想史筆記。

   體育館中的音樂簡直就像是噪音,不停的干擾著我的歸納、整理。

   尖叫聲、吆喝聲、麥克風傳出的插科打渾、模糊卻響亮的音效、鼕鼕

鏘鏘的熱門音樂,完全破壞了我的平靜。

   最後我只能闔上書頁,臣服在噪音之中。

   當我收拾書本後抬頭,這才發現有個傢伙正站在書苑門口,偷偷的向

 門裡窺伺;他雖然盡量想隱藏自己,技術卻實在不佳,東閃西躲,讓人很

 快就發現了。

   好,正如大家所料,這傢伙是阿燦。

 

   我很驚訝他會跑來,照理來說,人都會有往安全地方逃命的天性。

   但是這傢伙現在就在門外探頭探腦,模樣實在好笑。

   就像是一隻大號的土撥鼠,瞪著賊賊的大眼睛在我旁邊晃來晃去一樣。

   鐵定是在打什麼壞主意!

 

   我走到門口,冷著臉瞧著他,一句話都不說。

   我的臉色很明白,本小姐是準備要發飆了。

   阿燦看到我不說話,於是一臉可憐樣的站在門外,轉著眼珠子不知道

 在想什麼。

   我等著他說話,只要他一開口,我就把書苑的玻璃門給摔上。

   讓他嚐嚐什麼叫做硬釘子的滋味。

   我一邊想,一邊伸出左手抓住門把,試了試自己的力道。

   就等他開口……。

 

可是阿燦一直都沒有說話,一句話也不說。

   他看著我、我瞪著他,就這樣僵持了將近五分鐘。

   我想我那僅剩的耐心就要全部磨光了,額頭都要青筋畢露。

   可是他還是一句話都沒說,就只是直盯著我瞧,瞧的我頭皮發麻,眉

 毛都要翹起來了。

   他還是不說一句話。

 

   這傢伙到底在想些什麼啊?

   他在打什麼主意?

   是不是來道歉?哼,我才不接受他的道歉。

   也許他是來奚落我的勒,很有可能。

   怎麼不說話呢?一句話都不說誰知道他要幹嘛?

   他到底想幹什麼?到底到底到底…在轉什麼念頭?還是等待什麼?

   等我道歉嗎?那是絕對不可能的,我發誓,就算是天降紅雨、明天太

 陽打西邊出來,也不可能要我低頭。

   而且我又沒有錯!!

   一面想著,我的眉頭一面越皺越緊,皺到幾乎可以夾死蒼蠅的地步。

 

   體育館裡的瑪卡蓮那音樂接近尾聲,整整一首曲子的時間,我們兩個

 就在這裡堅持的大眼瞪小眼。

   書苑外的小走廊上,燈光黯淡,我只能隱約看見阿燦的眼鏡反射出亮

 光,一閃即逝的光亮。

   室外的空氣冰冷,冬季的夜風幾乎透過我的厚重外套。

   我可以感覺到自己的手腳,凍的發抖。

   阿燦站在門外,頂著那顆頭髮不多的腦袋,一定更冷。

   可是他不說話、我也不說話。

   我想我們大概會這樣固執的對立一輩子也說不定。

   這時候,我突然想起伊索預言中那固執父子過橋的故事起來。

 

   音樂結束,體育館中的主持人透過麥克風,不知道說了什麼。

   然後就是一陣喧嘩。

   我沒怎麼注意的聽,眼睛一直沒離開黑暗中的阿燦。

   然後音樂再度響起,聽到開頭我就想罵髒話了。

   那大概是本年度播放率最高、最耳熟能詳的歌曲。

   「My heart will go on」。

 

 

 

***35***

我不蓋人,可是『鐵達尼號』是第一部讓我看到睡著的片子,更別提

 這首主題曲,一聽到就會讓我想到那幾張買電影票浪費掉的白花花鈔票。

   真是怒從心起。

   而且更過分的是,當我在系上宣稱自己在電影院昏睡的時候,得到的

 不是同情的安慰,而是不屑的譏嘲。

   「學姊,妳真是一點都不浪漫。」

   我本來就不浪漫。

   「一點想像力都沒有。」

   那下次不要叫我來寫小說、劇本。

   「唉,難道妳不會覺得,那真是永誌不逾的愛情。」

   會比麵包重要嗎?永誌不逾,有一天也會發霉。

   「學姊…妳、真的是個女生嗎?」

   ……

 

   現在聽到這首歌,就會有讓我想摔東西的衝動。

   尤其是眼前站著一個礙眼的傢伙,真的是雙重刺激。

 

   我真的再也忍不住了,向外踏了一步。

   阿燦顯然有些猶豫,他右腳想要往前踏,卻又遲疑的停了幾秒,退了

 回來。

   「我說,你要幹嘛呢?」我忍著不悅問。「一直站在這裡不冷嗎?」

   他哼也不哼,一動也不動。

   「喂?」我懷疑的又走近一步。「你說話啊?」

   「……」

   我越來越不確定他在搞什麼鬼,心裡著實有點緊張。

   「阿燦,你是怎麼啦?」我問,又踏一步。

   他還是不說話,靜靜的站在夜色中,黑沉沉的身影顯得有些詭異。

   這讓我著急起來。

   「怎麼啦?你怎麼啦?你還好吧?」我走近他,不安的問。「嘿,你

 還好吧?」

   我瞧著他,慢慢的伸手想要推一下。「你睡著了?」

 

   書苑的燈光微微射出,從我身後的方向照向阿燦的臉。

   阿燦的神色平淡的讓我猜不出他在想什麼,鏡片後的眼睛瞬也不瞬的

 看著我。

   「晚安。」他說。「妳終於走出來了。」

 

 

 

***36***

走出來?我回頭看看書苑大門,再看看眼前的阿燦。

   唉,我好像喪失立場了。

   「我正在想妳會堅持到什麼時候呢。」他爽朗的說。「妳剛剛看起來

 ,好像打算跟我誓不兩立的樣子哦。」

   「廢話!你耍賤招,居然用這種方法把我騙出來。」我生氣的嚷。「

 我以為你怎麼了,嚇的半死,動也不動、也不說話,你是打算杵在這裡當

 木頭嗎?」

   阿燦沒說話,低低的笑,一副奸計得逞的樣子。

   「來幹嘛?」我沒好氣的瞪白眼,轉身往裡走。「我要顧店,有話快

 說。」

   「嘿,等等,」他突然抓住我的手,有些著急。「我是來送東西給妳

 的。」

   「送啥?」

   「嗯……」他猶豫的哼著,抓抓頭髮、彷彿在想什麼。

   「快說啊!」我催促。

   「這個嘛……」他還在吞吞吐吐。

   「該不會是便當吧?我可是吃過晚飯了。」我很不高興的說。「現在

 都快八點了,該吃宵夜。」

   「不是便當啦!妳真是……」阿燦幾乎要跳腳了。「妳…妳…妳啊!」

   他幾乎是在哀嚎了。

   「不是送便當,那你要送啥?」我狐疑的瞪著他。

 

   「先問妳,是不是還為下午的事生氣呢?」阿燦想了很久,才問。

   「還好啦。」我冷冷的。

   「呵呵,我才不相信呢,妳現在一定氣死了,只是不肯說而已。」他

 輕輕的笑。「愛面子的小鬼。」

   好傢伙,算他厲害,我就算對別人不高興,也不太敢當面說出來。

   雖然心裡已經把他祖宗八代通通問候到了,表面上,仍然要維持基本

 的和平嘛。

 

   「我是帶禮物來求和的喔。」他諂媚的說。「女生最喜歡收禮物了,

 對不對?」

   「那要看禮物的性質。」我沉聲說。「這算什麼?」

   「聖誕禮物,本來是要等明天系上開舞會的時候要送給妳的。」阿燦

 解釋。「現在先給妳,不過妳要答應我一件事情喔。」

   「啥事?」

   「先說答應。」他賴皮的說。「說答應就給妳禮物。」

   「哪有這種道理的,那我不要禮物了。」我扭頭就走。「你留著自己

 用吧。」

   「喂!妳……」阿燦又抓住我。「不要這樣啦…好吧好吧,那我把禮

 物給妳,可是妳要答應我,等我走了之後才能看。」

   「嗯?」

   「把手伸出來。」他說。

   我把右手展出,黑暗中,他不知道塞了一包什麼東西在我手上。

   「這是什麼?」我很想低頭看。

   「先不要看!」阿燦趕快用手蓋住。「我走了之後再看。」

   我估量手上的東西,有些沉,包裝紙袋在手中摸起來很光滑。

   「這是什麼?」

   「小東西而已。」他說。「很適合妳唷。」

   「嗯?」

   「我原來是想買個小型滅火器給妳的,一定更適用。」阿燦低笑。「

 不過呢,這個東西也很好,我想女孩子都會喜歡。」

   「是什麼東西嘛!」我好奇的不得了,一下午的不高興,都被這『謎

 樣的禮物』沖淡了。

   「我先走了,妳慢慢看。」他說,拍拍我的手背,然後快步的離開。

 

 

***37***

   在書苑裡,我找到剪刀,拆開包裝。

   裡頭是一只盒子,附著一張卡片。

 

   面對著盒子,我開始猶豫不決了。

   是不是要打開呢?

   這裡面裝的是什麼啊?我好奇。

   雖然知道,絕對不會是什麼戒指啦的東西,那可太恐怖了,收到那種

 東西,我一定先送垃圾桶。

   而且,戒指盒,絕對沒有這麼大。

 

   女孩子的想像力無遠弗屆,光是看著這還沒拆封的盒子,我的腦袋已

 經轉的亂七八糟。

   也許是一條蛇也說不定呢!

   長這麼大,我還沒收過男生送的聖誕禮物。

   男孩子,會怎樣挑聖誕禮物啊?我忍不住亂想。

   心撲通撲通的跳。

   說不定是香水喔!

   我嘿嘿的笑,說不出的滋味。

   畢竟,我也是一個普通的女生啊,第一次收到爸爸之外的異性送禮,

 無論如何,總是覺得很興奮的。

   我一面想、一面動手打開盒子。

 

   後來,我想,阿燦一定很了解我在想什麼。

   他送上這份禮物之後,回去的路上一定在狂笑。

   而看著我的「禮物」,我的心裡,充滿了「怨恨」。

   那是一枚胸針。

   很普通的胸針。

   普通不是問題,聖誕禮物嘛,大家當然都是盡量求簡單、心意到就好

 ,價錢和式樣,都不是最重要的。

   可是這實在是太過分了,阿燦這傢伙真是太過分了!

   他送了我一枚粉紅小豬別針。

   粉紅色的、閃亮亮的、跳舞的小胖豬胸針。

 

   卡片上只有龍飛鳳舞的簡單幾句話。

 

    「                      

       跳舞的小肥豬!跳舞的小霜子!  

                           

       這是最適合妳的聖誕禮物。  

                           

       阿燦   

 

     PS: 找到妳的『hidden gate』了沒?     

                        」

 

   我不知道什麼是『hidden gate』,可是我知道,這傢伙是真的在自找

 死路。

   「這次我會原諒你才有鬼!」我一面惡毒的喃喃自語,一面把這些東

 西都掃進自己的背包中。「會原諒你,才、有、鬼!」

 

 

***38***

「My heart will go on」的音樂漸漸低沉,照理來說,這是一首溫

 柔淒婉的曲子,但在我心裡,卻一點也沒有被感動的跡象。

   「還『My heart will go on』勒,」我悶著鼻音哼著。「go on 要

 go 到哪裡去啊,沒有kill him就算不錯了。」

   再度翻開思想史課本,勉強胡亂看了兩頁,我又把它闔上。

   還是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怎麼會這樣呢?

 

   我覺得自己心浮氣躁的厲害,這樣的莫名其妙的浮動情緒,說不出的

 不安。

   嘿!我在幹嘛啊?我忍不住在心底斥責自己。

   有什麼好生氣的呢?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聖誕禮物,小小的玩笑、惡

 作劇而已。

   為了這樣不起眼的小事情不高興,我是吃了炸藥嗎?

   能拿到聖誕禮物,就該高興了呀,阿燦是朋友,他還會想到特意送禮

 物給我呢,想想,我的朋友們大家都忙著自己的事情,別說是禮物了,就

 連一張聖誕卡片,也常常疏忽掉。

   我是不應該會有這樣的反應的,太奇怪了。

   「在期待什麼啊?」我小聲的問自己。「嘿!陳曉霜,妳到底在期待

 什麼啊?」

   「沒有啊沒有啊,」我的心裡有個慌張的聲音喊了起來。「我才沒有

 在期待什麼呢!」

   「真的嗎?」

   我不自覺的,拿起筆在紙上畫上一個大問號。

   『?』

   問號問號問號……

 

   如果我沒有期待,為什麼會不開心?

   我不開心,因為我覺得失望。

   我在失望什麼?

   「妳在失望什麼?」我問自己。

   「沒有啊沒有啊,」心底的那個聲音不安的回答。「我沒有失望啊,

 沒有沒有!」

   「真的嗎?」

   我抓著筆,又在紙上畫出一個大問號。

   『?』

   問號問號問號……

 

   這個禮物不是我想得到的,對吧?

   那我想要的到底是什麼?

   「妳想要什麼禮物?」我問自己。

   「沒有啊沒有啊沒有啊…」慌張的辯白。「我沒有想要什麼啊…真的

 真的!」

   又是一個問號。

   『?』

   問號問號問號……

 

   我不安、不安的厲害。

   為什麼?

   當我問自己這些問題的時候,心底的那個聲音,彷彿在逃避著什麼,

 不停的辯白著。

   那個我,好慌張、好猶豫、好迷惑。

   除了『沒有啊』、除了否認、除了緊張外,我找不出自己其他的感覺。

   「嘿,妳在怕什麼呢?」我忍不住問。「除了否認、除了心浮氣躁之

 外,妳在隱藏什麼?」

   「……」

   我在怕什麼呢?我在緊張、壓抑什麼呢?

   我在期待什麼、希望得到什麼?

   到底到底…到底到底,到底,我在逃避、躲藏著些什麼呢?

   看著白紙上那一團問號,我的腦袋,攪緊、攪緊、攪緊。

   問號,都是問號。

 

 

***39***

好像有一種什麼東西,在我心裡微微的、微微的發芽了。

   我並不知道那是什麼,但是,不安的感覺隨著它們冒芽的速度,不斷

 增長。

   來的太快了,我只能這樣想,這種東西發芽的速度太快了,我甚至還

 來不及辨識這些到底是什麼。

   但是它們已經生根。

   怪異的感覺、怪異。

   我很不習慣,卻又掃除不了。

   無力感快速增加。

 

   收工之後,我回到宿舍。

   一個人打開電腦,吃簡單的晚餐、放mp3 來聽。

   空空蕩蕩的宿舍,顯得那麼冷清,窗外的夜風從縫隙間鑽進屋裡,寒

 的讓人發抖。

   桌上的晚餐,熱氣騰騰的冒著暖意,香氣撲鼻而來。

   我卻一口也吃不下。

   我瞪著肉羹麵,想了很久。

   最後放棄了進食的打算。

   抱著毛巾,我想去洗手台前洗把臉,驅走倦怠,準備唸書。

   水龍頭嘩啦啦的傾倒著白花花的水,又冷、又冰,冬天的水,彷彿沒

 有溫度。

   我無意識的沖著水,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

   所有動作都是機械化的、不斷重複的。

 

   「嗨,沒去舞會啊?」有人拍拍我的肩膀。

   我倉皇的抬頭看對方。

   「小帆。」我沒好氣的說。「妳走路都無聲無息的,想嚇人嗎?」

   「是妳太專心了吧?洗臉洗那麼久,想把臉皮刷下來嗎?」小帆撇撇

 嘴,在臉上抹著洗面乳。「怎啦?沒去舞會逛逛,據說有免費的贈品可拿

 哦!」

   「還不是小孩子的玩意兒,沒興趣。」我說。「那妳怎麼沒去?」

   小帆聳聳肩。「如妳所說,不過是小孩子的玩意兒,我也沒興趣。」

   我笑一笑,扭上水龍頭。「在唸書啊?」

   「欸,要幫老師翻譯一些原文的東西。」小帆低下頭沖水,含含糊糊

 的說。「受不了,原文本身就是一堆錯,我還得校正。」

   「原文?」我想到了什麼。「啊,我有一個英文單字要問妳。」

   「問我?妳們中文系需要用到啥英文?」

   「等等,我去找一下給妳看,我也記不起來。」我說罷,抓起毛巾衝

 回房間。

   在背包裡翻找一陣,從最底下找到了那包快壓扁的禮物。

 

   「hidden gate…hidden gate…」我捧著卡片問小帆。「hidden gate

是啥?」

   「hidden gate?」

   小帆唸了一遍,想也沒想的笑了。「隱藏之門。」

   「隱藏?」我錯愕的皺眉。

   「隱藏之門。」她說。「hidden是隱藏的意思。」

   「『門』不是用『door』嗎?」我喃喃自語的說著。「寫這樣,誰知

道他在說啥啊?」

   小帆看我一眼。「是遊戲嗎?看來挺有趣。」

   我對她無奈的微笑。「不知道,大概是吧。」

   「是藏寶遊戲吧。」她說。「真好,別出心裁的聖誕節禮物?」

   「才不是。」我很快的否認了。「這只是一個白爛欠扁的證據而已。」

 

 

***40***

   「隱藏之門、隱藏之門。」我坐在桌前覆誦著,翻來覆去看著這張不

 起眼的小卡片。「到底時麼是『隱藏之門』啊?」

   想來想去,跳不出所以然來。

隱藏隱藏,隱藏之門,隱藏東西的門。

   隱藏什麼東西?

   什麼東西需要被隱藏?

   一定是很重要的東西,重要到不能輕易被別人發現。

   就像是四十大盜的寶藏一樣,藏匿在深山中神秘的洞窟中。

 

   「『找到妳的hidden gate了沒?』」我又念了一次卡片上的備註。

   我的hidden gate?我的hiiden gate?我的?我的?

   我的隱藏之門?

   門裡藏了什麼東西?

   我不知道。

 

   「好奇怪。」我喃喃自語的,用手撐著腦靠在書桌上。「好奇怪。」

   是什麼東西,會讓我把它藏起來?

   重要的東西?喜歡的東西?羞於見人的東西?

   不能面對的東西……

不能面對的東西?

   我,有什麼東西,是不能面對的?

   需要隱藏起來的?

   隱藏……

   唉,我不知道啊。

 

   也許有吧,也許我真的有一些東西是不能面對、需要藏匿起來的吧。

   可是阿燦到底意指為何?

   我完全搞迷糊了。

 

   開啟隱藏之門,會得到什麼?

   我天馬行空的胡亂想著。

   會跟阿里巴巴一樣,得到享用不盡的金銀財寶嗎?

   還是像遊過龍宮的蒲島太郎一樣,得到的是他逃避了一生的現實?

   我的門後世界是什麼?

   是什麼?

 

   阿燦,到底,說的是什麼?

 

 

***41***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早,想的太多,整個人都顯得有些糊塗了,於是理

所當然的丟下課本,爬上床鑽進溫暖的被窩中呼呼大睡。

   睡覺,是一種再好不過的逃避方式。

   跟鴕鳥把腦袋埋在沙子裡的道理是一樣的。

   大約到了十一點左右,舞會散場,筋疲力盡的室友們都倦鳥歸巢,乒

乒乓乓的走路聲、開門、扭開燈、脫鞋子拉椅子…笑聲蕩漾整間寢室。

   簡直吵的不像話。

   「喂喂喂!」迷糊中,我好不容易把頭從厚重的棉被中探出來。「妳

 們小聲一點行嗎!我在睡覺啦。」

   「妳妳妳!」菁正彎腰脫鞋子,聽到我的聲音,彷彿見了鬼似得瞪大

 眼睛,右手抓著那雙皮靴,左手指著我的頭大叫。「妳怎麼在這裡??」

   「不然我該在哪裡?」我沒好氣的問。

   「這…我…妳妳…」阿菁急得著了火似的。「妳沒看到紙條嗎?」

   「什麼紙條啦,」我真的是睡意朦朧、眼皮酸澀,嘴裡口齒不清的哼

 了起來。「哎,天大的事情都等明天睡飽再說吧,嗯。」

   我把頭埋回舒服的被窩裡,但是沒兩秒鐘,這樣溫暖舒服的被窩就被

 阿菁踹開了。

   「起床起床!現在不是睡覺的時候!」她爬上床,二話不說就掀開我

 的被子。

   寒冷的低溫馬上侵襲我的身體。

   「妳瘋啦!」我跳起來搶棉被,飛快的把自己又裹起來。「沒事掀我

 被子幹嘛?」

   「給我起來!!這種重要的時候妳居然還賴在床鋪上面!」阿菁第二

 次拉開了我的棉被,硬是把我抓了起來。「豬曉霜,天天只知道睡覺賴床

 !現在不救妳就來不及了,妳會恨我一輩子的。」

   「那乾脆讓我死了吧。」我喃喃自語。

   「要死還怕沒機會?」菁沒好氣的說。「先不說這個,妳沒看到紙條

嗎?」

   「什麼鬼紙條啊?」

   「阿燦給妳的紙條啊,妳沒看到嗎?」小帆從旁邊插嘴。

   「紙條?放屁啦,那白痴送我一個爛禮物。」我有些清醒了,想起來

 不由得火冒三丈。「他罵我是小豬勒,我沒劈死他真算他走運。」

   菁和眾人面面相覷了好一會兒。

   「這呆子沒看到紙條。」

   「Oh my god!我就說不要藏太隱密,藏太好她找不到。」

   「害我們想了那麼久。」

   「就說要當面講嘛,唉…」

   「當面講就沒有那種浪漫的氣氛啦!」

   「浪漫有個啥用啊,霜子腦袋跟石頭一樣。看看!這就是浪漫的結果。」

   「只能說這傢伙實在是太鈍了,笨的要死。」

   「我們怎麼會有這樣的室友呢!唉。」

   床下的三個女生,嘰嘰喳喳的不知道在感嘆什麼,不過怎麼聽起來,

 都好像在罵我。

   抱著棉被,我咕噥著。「妳們在說什麼啦?」

 

   阿菁搖搖頭。「不行,我放棄她了,妳們誰來跟她講來攏去脈吧。」

   「什麼來攏去脈?」我迷惘的瞪著她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小帆開始猛嘆氣。「霜子,妳有沒有看到阿燦禮物裡面的那張卡片?

 寫『隱藏之門』的那張卡片?」

   「有啊。」我說。「欸,妳們怎麼知道那張卡片?」

   「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妳有沒有去找那個什麼門的?」小帆繼續追問。

   「沒有。」我乾脆的回答。「我不知道他在說什麼,這裡哪裡有門啊?」

   「喔,豬頭!」菁的聲音足足提高八度。「妳這腦袋空空的大笨蛋!」

   她們的臉上,全都擺出了一副十足無奈的表情。

   阿菁從桌上拿起裝小豬胸針的盒子,「看好了。」她仰著頭對我嚷。

   「……」

   菁用兩手在盒底上微微推了一陣,小盒子的厚底居然露出一條細縫,

 縫隙漸漸加寬,下一秒鐘,盒底已經被拉開。

   「Oh shit!」我實在不能控制自己的嘴裡跳出髒話。「這就是那個什

 麼門的東西?」

   「是『隱藏之門』啦,笨蛋。」小帆糾正我。

   「這樣寫,誰哪知道機關藏在這邊。」忍不住,我幾乎要尖叫了。「

 阿燦那個白痴拿我開玩笑啊!」

   「只有妳才找不到。」菁無奈的說。「下次別出這種餿主意了,要告

 訴這傢伙什麼事情,應該拿個廣告看板在妳眼前閃燈才行。」

   「只怕閃到燈泡都掛了,霜子還搞不清楚我們在說什麼呢。」小帆接口。

   「笨蛋還是要用笨方法的。」

   「唉。」

   「妳自己好好看看裡面的東西吧。」菁把盒子裝起來,丟上床鋪。「

 同學一場,我們可是仁至義盡了,是妳這笨蛋老是搞砸事情。」

   「嫁不出去不要怪我們。」小帆也悶悶的說。

   我拿起落在枕頭上的小盒子,戴起眼鏡,依樣畫葫蘆的盒底拆了下來。

   小盒子盒底別有洞天,一張細薄的便條只折成四四方方的形狀壓在裡頭。

   展開它,首先跳進眼裡的是阿燦那龍飛鳳舞的筆跡。

 

 

***42***

 「                                

   曉霜:                            

    豬妹妹別針是小葉給妳的聖誕禮物〈他的品味真是卓然出眾啊〉  

,他很堅持說那適合妳〈我警告過他了,所以,要殺要剮隨便妳〉。  

    至於我的禮物,得要妳親自來拿。               

    Hidden gate 找到了?曉霜真是好聰明,這麼聰明的曉霜該有個  

  獎賞的,不介意自己來拿吧?                   

    我在系辦等妳到十點半。                   

                              宗燦  

                                」

   我勒。

   看完這簡單的便條,我的眼睛無力的往上翻,從床頭抓起鬧鐘看了一

 眼時間。

   十一點四十五分。

   我的耳朵邊上,似乎有小天使樂團在吹奏著音樂。

   「恭喜啦。」菁換上輕鬆的衣服,一面哼著。「這下子我看阿燦都走

了。」

   「……」

   「唉,他一定認為妳放他鴿子。」小月也喃喃自語著。

   「……」

   「細心的設計啊、周密的計劃啊,本來一切都準備就緒了,就妳這傢

 伙腦袋缺根筋,前功盡棄。」

   「沒情調沒腦袋的傻瓜。」

   「笨蛋。」

   「垃圾。」

   「豬腦袋。」

   「……」

   她們兩個憤憤不平的說著。

   而我,則呆呆的坐在床上認命的挨罵。

 

   心裡有一些地方總覺得不太對勁。

   很不對勁。

   非常不對勁。

   可是自己也說不上來。

   我瞇著眼睛,重新審視了一遍便條紙上的字句。

   咦?

   為什麼阿菁她們知道這件事情?為什麼她們知道『隱藏之門』?

   為什麼,她們居然都知道阿燦要送我禮物?為什麼,她們知道阿燦約

 我?還有為什麼,她們甚至知道我已經過了時間?

   「妳們!」我皺著眉,狐疑的問。「怎麼知道這些?」

   菁的臉上露出明顯的『笨蛋』兩個字。「誰都知道好不好,又不是只

 有我們曉得。」

   「誰?誰都知道?」

   「拜託哦,我們這一群人都知道。」小月忍不住嚷了起來。「全世界

 都知道,就妳還在愣愣的。」

   「全…全世界?」

   「半個系都知道吧。」阿菁說。「每個人都貢獻了自己的主意。」

   「我們可是把它當世紀末本系大事之一來辦啊。」小月一面卸妝、一

 面嘮叨著。「點子是我和瑋玲、阿菁一起想的,盒子是初眉和憶芬跑了兩

 條街買來的,阿燦自己把它改成可拆式盒底,卡片是大家一起設計的,連

 便條紙都是用特別的方法買了絹紙手工印彩,報銷了我兩大捲絹紙…家裕

 一個晚上都在書苑監視妳,我們甚至還派出外文系的小帆等著妳,就怕妳

 連字典也懶得翻,根本不知道那個什麼hidden gate 是什麼鬼!」

   「我的確是不知道。」我老實的招供。

   「果然…」她們兩個同聲哀嚎。

   「可是…原來這都是妳們設計的奸計!」我把枕頭往下扔。「太過分

 了!妳們都欺騙我。」

   「這算奸計嗎?」阿菁把枕頭摔上來。「哪裡算欺騙了!」

   「不算嗎?妳們全都在整我嘛!」我又把枕頭扔下去。

   「這是為妳好耶!」小月把枕頭又丟回來。「我們都怕妳嫁不出去啊!」

   「Oh shit !」我忍不住又罵出髒話。「妳們也太那個了吧!」

   「別傻了,」阿菁看看錶,「下來換個衣服,去看看阿燦還在不在。」

   「看個屁啊,人都走了吧。」我不高興的說。

   「就當是散步好了。」

   「才不要去。」我一拉被子,蒙頭蓋住。「不讓妳們稱心如意。」

   「……」

「這下臉可丟大了。」我在棉被裡喊。「都是妳們害的!」

   「又不是求婚!」小月跳上床,用腳猛踹我。「害妳什麼,只是給你

 們兩個製造機會而已。」

   「妳不去我就把你踹成保特瓶!」小月鬼叫著。

   「死都不去。」我大叫。「丟臉死了,殺了我都不去!」

   「……」

「霜啊,我要告訴妳,現在溫度很低、天氣很冷,」菁慢條斯理的在

 床下說。「妳知道阿燦那傢伙最是固執,他說不定現在還在系辦等哦,這

 是很有可能的,對不對?」

   「給他等死算了。」我在被子裡咕噥著。

   「喔,妳捨得就好了。」

 

   我在被窩裡,感覺到小月跳下床的震動,她臨下床前還狠狠的踩了我

 一腳。

   「豬頭霜,妳這個笨傢伙。」小月說。「繼續為了妳的死要面子煩惱

 吧。」

 

 

 

***43***

   捲縮在被窩裡,我憋著氣、悶著頭,一肚子火冒三丈。

這是一個地域小、人口少、娛樂不多的學校,一整個系也不過百來個人。

   小小的謠言就能驚天動地,更何況是這種勁爆的消息。

   我可以想像,一門之隔的宿舍走廊上,有多少人正在吱吱喳喳的討論

 這件事情。

   她們到底已經渲染到什麼程度,誰也不知道。

   說不定…

   越是這樣想,我額頭上冒出的汗珠越是不由自主的滴下來。

   所謂「八卦來自於人性」!

   當消息傳開,就無法遏止了。

 

   「啊!!」我蒙著棉被尖叫。「完蛋了!!」

   「妳要是不下床才會完蛋呢。」小月和菁異口同聲的說。

   「妳們要害死我了。」我從棉被中露出眼睛。「我的一世清白全毀了。」

   「誰毀了妳小姐的清白啊。」阿菁說。「妳要是繼續賴在床上,妳的

 一生幸福才會泡湯啦。」

   「誰叫妳們出這些餿主意…該死啦,這下子我怎麼出去見人啊!」我

 激動的想咬枕頭。「現在每個人都知道了,天哪……」

   「咦,知道才好啊。」小月說。「大家都很關心呢。」

   「關心?關心什麼?」

   「關心妳啊,看我們花費那麼多人力…」阿菁接口說。「不過我要佩

 服阿燦,是他自己跑來好說歹說討救兵的哦。」

   「對啊,他很會收買人心。」

   「每個人都覺得如果不幫他一把,會對不起妳。」

   「我?」我氣結。「干我屁事啊。」

   「因為妳鈍啊,出了名了。」菁說。「每天都跑去阿燦那邊玩電腦、

 聊天打屁,妳感覺不出來人家有意思啊?」

   「啥意思啊?」

   「就…就是…就是…」小月和阿菁簡直要抓住我的腦袋錘牆。「對妳

 有意思啊!」

   「……」

   「她真的是沒長腦袋。」小月頭頂彷彿在冒煙。「神經大條就算了,

 都說了這麼白了還不知道。」

   「沒辦法,這傢伙相信男女之間的確有純友誼存在。」

   「…不然還有什麼?」我像白痴一樣的說。

   「有妳的大頭啦!」菁二話不說爬上床,把我的衣服都丟過來。「快

 換衣服,去系辦看看。」

   「不要。」我有點委屈。「太丟臉了,死都不去。」

   「妳!」菁拿手指猛戳我額頭。「每次都這樣,臉皮薄就算了,自尊

 心又特強,一點委屈都受不得。」

   「很丟臉啊,真的。」我說。「看我被妳們耍的團團轉。」

   「大家都為妳好啊,笨蛋,妳看看妳有多遲鈍,每天都在跟阿燦他們

 混,一點都沒感覺人家對妳有意思。」菁說。「我們本來不想說破的,可

 是妳實在是太…太石頭了,這樣下去可能再等二十年,妳都不知道真相。」

   「他什麼都沒說啊!」我大叫。「我當然沒感覺。」

   「有人會沒事每天替妳準備便當嗎?」小月問。

   「可是我都有付錢給他。」我義正辭嚴的聲明。「從來沒有賴賬啊!」

   「…就是沒有賴賬,所以才麻煩嘛!」阿菁喃喃自語。

   「……」

 

   「現在只有一個問題。」小月想了想。「妳老實跟我們說,自己有沒

 有覺得對阿燦也有意思啊!」

   「對呀,妳也喜歡他就好辦了。」菁理直氣壯的說。

   「啊?」我還是愣愣的。「喜歡他?」

   小月點頭如搗蒜一般。「妳喜不喜歡阿燦?」

   「喜不喜歡?」

   「喜歡就老實說,不喜歡就拉倒。」

   「如果討厭他,我就叫他趕快滾蛋說掰掰。」

   「對對對,妳快點給個交代吧。」

   她們兩個目不轉睛的瞪著我瞧,巴不得馬上知道答案。

   喜歡?討厭?

   嘿,這是一個多麼絕對的二分法。

   說喜歡,皆大歡喜。

   說討厭,從此陌路。

   我看了一眼眼前的這兩個過分熱心狗頭軍師;於是掀開被子,抓起衣服。

   「我看,我還是自己去跟阿燦說。」我下了決定。「這種事情還是當

 事者兩個人好好談一下的好,夾了中間人,就說不清楚了。」

 

 

***44***

宿舍到建築系系館的路並不算長,趕課的時候,我可以只花三分鐘就

 衝到這個位置。

   但是同樣的路,這個晚上卻讓我走了將近半小時。

   

   我在拖,慢慢的拖時間。

   每走一步路,就停下來呆一會兒。

   看看天空、看看鞋子、摸摸頭髮又拉拉衣服。

我在浪費時間,我知道。

   這是一個很爛的希望,我希望,當走到目的地的時候,阿燦已經走了

 ,系館人去樓空。

   然後,至少我可以不必勉強自己去應付這樣尷尬的場面。

   也許過幾天,等到我想出個好理由、好方法之後再來面對他。

   為此,我的步伐,慢的可以與烏龜比美。

   可是心裡多多少少也知道,阿燦是一個很難纏的人物。

   「不到黃河心不死」,這句話真該給它裱框掛在他頭上。

   他是那種,如果要知道答案,願意程門立雪三天三夜也不罷休的人物。

   從之前被他死纏爛打的問「妳是不是討厭我?」開始,我就知道這傢

 伙難纏。

   問個問題已經煩得讓人頭疼,邀請我去舞會的經驗更是不必說,記憶

 猶新。

   更何況是現在這種莫名其妙的情況。

   我覺得,阿燦說的那「禮物」,絕對不是一個好拿的東西。

   誰知道他要給我什麼禮物?看我那群同學在旁邊吶喊助陣的模樣,我

 實在沒有辦法往洋娃娃這方面想去。

   說不定又是個擾人的麻煩問題。

   越想,我全身都不由得打起冷顫來。

   整件事情都變得複雜了。

   我討厭複雜的事情。

 

   但是無論如何,我總得親自去把事情講清楚;如果我不誠心誠意的去

 解釋,以後,我和阿燦之間的關係就會變得相當詭異。

   我還記得一年以前是怎樣把那事情弄砸的。

   那時候,我沒有勇氣去當面解釋、沒有膽量去面對突如其來的變化。

   我躲起來,躲在棉被裡哭。

   又為了害怕,我決定逃避,我把對方踹了一腳,然後迅速的逃走。

   那個男孩子後來的憤怒,是可想而知的。

   他當然就從此與我陌路了。

   而更可悲的是,我是真的愛他。

   曾經,真的那樣愛他。

   然後我,親手扼殺了自己的愛情。

   嘿,請不要說我愚蠢哪,那樣傻氣的我,是的的確確,曾經存在過的。

   我也後悔過,而且為此悲傷了好長的一段時間。

   我覺得,這個世界上,再也不會有人讓我像愛他那樣付出自己了。

   不過那畢竟是一年多以前的往事,而且這個世界,總是不停的產生變化。

   誰也說不準自己會不會再愛。

   我不會給自己的未來下斷語,但是我也不願意再碰到相同的情形。

   同樣的錯誤,不要一錯再錯。

 

   現在想到這個,實在很不搭調。

   我到底有沒有喜歡阿燦,我說不出來。

   沒有把握。

   不討厭他,真的,雖然他有時候怪的可以,和我所接觸的,中文系的

 男孩子都不一樣。

   他太有主見了,想法又特殊。

   老是出些鬼點子。

   而且固執的厲害。

   這些和我所認識的男生,都相差很多。

   系上的男孩子,也許是因為女性眾多的緣故,到最後,都淪為我們的

 「奴工」,呼喝來、指使去,從來沒一句抱怨。

   說話總是客客氣氣、文質彬彬。

   我們總說他們是「女性化」了的男生。

   這和阿燦根本是兩回事。

   可是他給我很多新奇的想法,許多不一樣的方向。

   我喜歡聽他和小葉無厘頭式對話,喜歡看他低頭專心在唸書的樣子,

 也喜歡看他搞怪。

   可是,這些喜歡,就和我喜歡和阿菁一起聊天、一起讀書的感覺是一

 樣的。

   並不特別。

   這只是「好朋友」的層次。

   還沒有、還沒有進展到更深一層的地步。

   應該,應該還沒有進展到更深一層的地步吧?

   總之,我並不想失去這樣的朋友。

 

 

 

***45***

   這樣一邊想著、一邊數著自己的腳步慢慢走,終究,還是走到了系館外。

   從老遠就可以看到,玻璃窗內燈火通明、人影幢幢。

   雖然已經深夜了,可是看來,他們還在為明天的舞會作準備。

   一群學弟嘗試著在門口架設標語、有人忙著佈置會場,吵吵嚷嚷的樣

 子,看起來正熱鬧。

   我有大事不妙的感覺。

   「嘿,我看還是明天再來好了。」我聽到自己腦袋裡有個聲音這樣勸

 說著。「人這麼多,碰到多尷尬啊!」

   這樣想著,我的雙腳已經不由自主的向後轉。

   小心翼翼的,我小心翼翼的想要在其他人尚未發現之前,悄悄地開溜。

 

   然而我知道,每當自己開始打壞主意的時候,總是會殺出程咬金出來

 ,阻撓我的計劃。

   這次的程咬金,是小葉。

 

   沒走幾步,我就聽到他打老遠的叫喊。

   「阿霜!!」小葉扛著木架子,站在系館門口對我又叫又喊。「妳來

啦!」

   我…我…。

我呆站在步道上,不知道該前進還是該後退好。

   而聽到小葉的嚷嚷,一堆學弟不知道打那兒全跑出來,堵在門外,像

 是研究新世紀恐龍一般的打量我。

   立時,我成了萬眾矚目的對象。

 

   小葉丟下架子,跑了過來抓住我。

   「我下個月要吃泡麵過日子說,都碼是妳害的。」他一邊扯著我往系

 館走,一面嘴上嘮叨。「要是餓死了怎麼辦…」

   「關…關我什麼事情啊!」

   「幹!那鍋死人阿燦跟我賭說妳一定會來…,碼的,妳要嘛早點來,

 要嘛不要來,幹嘛現在跑來啊,這下換我不會來了。」小葉用著幾乎要哭

 的聲音抱怨。「我連下個月的薪水袋都押了,本來說要泡一個哲學系的美

眉…這下子連老本都沒有,連陽春麵都沒得吃。」

   「什麼來不來的,」我忍不住好笑。「你幹嘛賭那麼多錢?」

「碼的勒,十二點以前還不敢賭,怕說妳突然來了害林北血本無歸…

 …」他咕噥著。「可是那鍋鳥蛋燦實在太屌了,篤定妳一定會來,看了真

 讓人想開砂石車輾他…」

   「那我現在走好了,下個月你就不必吃泡麵。」我甩開他的手。

   「免談!」小葉又抓住我。「我跟那鍋賤人燦是好兄弟,輸點錢就算

 了,他總不會看我餓死…林北是講義氣的人,現在要是讓妳走了,我會對

 不起兄弟。」

   「……」我簡直無奈。「那你餓死算了,我要回去。」

   「阿霜不要這樣。」他對我猛搖頭。「阿燦等妳很久了。」

   「讓他等到天荒地老吧…」我又用力甩了兩次手,可是小葉抓的太緊

 ,搖不開,氣的我幾乎要揍他。「放開啦,要講義氣你們哥倆好,自己去

 講去,我要回去睡覺了。」

   「麥啦,你看,阿燦來了。」

   我還來不及轉頭逃走,阿燦已經站在我們面前。

   他好高興的笑著,抓抓頭髮、拍拍我的肩膀,一臉開心過頭的傻模樣。

   「曉霜,妳來了喔。」

   阿燦的笑容,誇張到幾乎可以把冰塊融化。

 

 

 

***46***

   「幹!不然你以為來的是鬼喔。」小葉毫不客氣的罵。「白痴、智障

 ,你媽生你的時候除了少給你生鳥蛋之外,還忘記給你生腦袋啊!」

   如果平時,碰到這樣的人身攻擊,他們兩個一定已經扭打成一團了。

   不過這個時候,除了傻傻的笑之外,阿燦好像已經喪失了其他的反應。

   「幹他媽的電冰箱啦…」看到阿燦沒反應,小葉的眼睛幾乎要噴火。

 「拿去,女生的手要自己拉!兄弟就做到今天了,以後林北看到你絕對要

 扁的你魂歸西天…」他一面痛罵,一面把我的手抓到阿燦面前。「你是雙

 手殘廢了是不是?連拉女生的手都不會哦!」

   阿燦有點猶豫,看了我一眼,兩隻手不知道往哪裡擺。

   「喔,拜託勒,鳥蛋燦你今天變得這麼清純喔。」小葉放開我。「好

 ,你們兩個清純的白痴自己去散步,林北不打擾你們了,我去幹電腦。」

   他說完扭頭就走。

   「碼的勒,看什麼看!沒看過啊!」小葉一面走、一面對著站在系館

 門口盯著我們瞧的學弟們喊。「你們以後也會有的啦!不要流口水了!快

 點滾去做事情去!」

 

   然後就是一片安靜。

   我們兩個幾乎是無言以對的對立著。

   這種情況說有多尷尬就有多尷尬,我甚至不敢抬頭看阿燦。

   僵局一直持續著,無限延長。

   大概過了幾分鐘之後,我越來越覺得自己像笨蛋,想要轉身走,又怕

 被阿燦攔住。

   這時候,說什麼話好像都沒用了。

   「那個…」我從口袋裡掏出盒子。「你…嗯…」

「嗯……?」

   「這個,欸…」我苦思要怎麼開口。「我…我是來領禮物的。」

   「我知道。」阿燦說。

   「幹嘛、幹嘛要弄得這樣神秘兮兮的,又不是藏寶圖。」

   「妳同學提議說這樣比較好。」他說。「這樣比較有神秘感。」

   「可是害我找不到機關。」我抱怨。「什麼hidden gate,我連拚都拚

 不出來。」

   「但是妳還是找到謎底啦!」他笑聲愉悅。

   「那是因為…嗯…」我考慮著要不要說實情。

「我知道,妳室友剛剛有打電話跟我講過,前因後果我都知道了。」

   都知道了?我開始頭痛。「你知道什麼?」

   「都知道。」阿燦說。「我知道妳躲在被子裡面鬧脾氣,也知道妳來

 找我是要跟我攤牌的。」

   「我沒有牌要跟你攤。」我趕緊搶著說。「我是來跟你解釋一些事情

 的。」

   阿燦停頓了一下,然後輕鬆的笑了。「哪,今天晚上天氣很不錯,要

 不要一起去散散步啊?」

   「散步?」

   「我們邊走邊說話吧。」他極自然的牽住我的手。「我有很多時間,

 也有很多話要跟妳說喔。」

 

 

 

***47***

   我巧妙地把手抽了回來。「我想回宿舍了。」

   「好啊,」阿燦回答的爽快。「我送妳回去。」

   他的表情熱切,再說什麼理由拒絕都顯得我小家子氣。

   「隨便你。」我不置可否的轉身就走。

 

   我可以感覺他的步伐就在我身後不到兩步的距離,亦步亦趨的跟著。

   也許是天冷了,山頂校園裡寒風陣陣,十二點之後幾乎沒什麼人在室

 外遊蕩;偶爾看到幾對親親我我的情侶,都躲在避風的建築物屋簷下親密

 的倚靠著,無視於我好奇的眼光。

   我們一路上,不發一言的沉默。

   我幾乎想要轉身問他,剛剛說要和我談的話題是什麼?

   可是我沒有回頭,當然不會回頭去問他。

   這是自尊問題,他如果打死不開口,我也絕對不會吭聲的。

 

   天氣極好,雖然冷,但是暗夜的天頂中幾乎沒有雲。

   星星滿天,從我們的方向往山的那一端眺望,可以清楚的看見台北城

 市的燈火,在黑暗中溫暖的亮著。

   我安靜地看著這些熟悉的景緻。

   「有沒有聞到薄荷的味道?」他突然開口說話,聲音低沉。

   我有些吃驚。「薄荷?哪裡有?」

   「沒聞到嗎?吶,看到那邊的景觀花圃沒?」阿燦走過去,低下身子

 在花草間深深吸氣。「中醫社有人在這裡種薄荷。」

   「真的?」我驚奇的也湊過去,對著眼前的花草嗅了嗅。「好像真的

 有耶,很清涼的感覺。」

   阿燦從口袋中掏出一支小型手電筒。「我找找看薄荷,摘兩片給妳。」

   「你怎麼會有手電筒啊?」我有點好笑。「你口袋裡面還裝了什麼?」

   「很多東西,呵。」他笑,一面埋頭尋找。「手電筒是因為學校的路

 燈三不五十就掛掉,晚上走夜路誰知道會不會踩到蛇,所以才特別準備的。」

   「哪,這就是薄荷。」他轉身遞給我兩片葉子。「聞聞看。」

   我把軟軟的葉子放在鼻尖,輕輕嗅了一下。

   一股清涼、香甜的感覺快速的往腦中擴散,這比什麼人工合成香料都

 來得真實、自然,讓人感覺輕鬆。

   我不自覺的微笑。

   「你怎麼知道這是薄荷?」我問。「好香、好涼。」

   阿燦在黑暗中聳聳肩。「妳好幾次來我那邊喝咖啡、喝茶,我在茶水

 裡面有泡薄荷,就是這裡摘的。妳沒感覺出來嗎?」

   「沒有。」我羞愧。「我只覺得茶水很特別,味道很甜。」

   「早該知道妳是味覺白痴了。」他喃喃的說。「害我那麼辛苦。」

   「什麼辛苦?」

   「嗯。」阿燦抓抓頭,避重就輕的說。「沒什麼。」

   看他這副樣子,沒什麼才有鬼呢。「沒什麼?」我固執的問。「到底

是什麼?」

   「說了妳也不懂的啦。」他撇過頭去。「走了,我送妳回去。」

   「不行不行。」這樣的態度,真的激起我的好奇。「到底是什麼?你

 不說我怎麼知道?」

   「說了怕妳會生氣哦。」他仍然一副『我看算了』的表情。

   「不說我才會生氣呢。」我嚷了起來。

 

   抓抓頭,阿燦想了想。

   「好吧,」他沉吟片刻。「妳知道,在英國,薄荷是什麼意思嗎?」

   「誰知道。」我不耐煩的說。「我又不是英國人。」

   「……」

「是什麼意思?」我追問。「快點說啊。」

   「哈哈,沒什麼意思。」阿燦突然發出奇異的笑聲。「我耍著妳玩的。」

   他一面傻笑著,一面加快速度的往前頭走。

   我總覺得不對勁,他的笑聲好假,看起來好像在隱藏什麼秘密似的,

 可是我也實在搞不清楚他是真的在瞞我什麼?還是真的拿我當玩笑耍?

   我把薄荷葉子塞在口袋,然後趕緊追上去。

 

 

***48***

   女生宿舍越來越近,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有些不安。

   目的地就快到了,可是我還有些話沒說。

   也不知道從何說起。

   我心慌意亂。

 

   「你…你,以後會不會不歡迎我去你那邊喝咖啡?」我胡亂找了句話

 問。然後發現自己找了個最爛的問題。

   「為什麼會不歡迎?」阿燦停下腳步,轉身看我。

   「沒…沒什麼。」我咕噥著,為自己的愚蠢皺眉。

   「我是隨時歡迎的,不過,」他猶豫的說。「如果妳不想來的話,那

 就另當別論了。」

   「……」面對他這樣直言不諱,我找不到話回答。

   看著我,阿燦的眼神有些不確定。「嘿,妳在想什麼?」他突然問我

 。「妳的腦袋裡到底在想什麼?」

   「什麼?」我睜大眼睛。「什麼什麼?」

   「我是說,妳真的只是問我歡不歡迎妳去喝咖啡而已?」他瞇著眼,

 神色疑惑。

   「對…對啊。」我心虛的拚命點頭。「就是這樣。」

   我早該知道,這傢伙太敏感了,他不知道為什麼總是能精準的抓住我

 的某些想法。

   無論我如何隱藏。

   不安的和他對望,阿燦的眼睛裡有一種我說不出來的東西在跳。

   「不只吧。」他謹慎、固執地盯著我。

   「啊?」我只能裝傻。

 

   一瞬間又是沉默。

   我可以感覺自己的腳在抖。

   奇怪啊,我居然在發抖。

   也不是冷,寒冷不會讓我這樣打心底的顫抖。

   我在恐懼什麼,所以不安、所以緊張、所以害怕、所以抖個沒完。

   心理感受影響生理反應。

   我根本掩飾不了自己的反應。

   我怕的要命。

   又來了,這種感覺又來了。

   又是打心底要逃的抗拒感,害怕面對現實的不安和猶豫。

   上次有這樣的感覺時,在驚慌之下,我犯了畢生最大錯誤。

   這一次呢?我又要傷害別人、傷害自己了嗎?

   眼前的阿燦,就是那個我要狠狠踹上一腳的對象?

   我不由自主的,不停的發抖,從雙腳到手,整個人幾乎快要倒下去。

   這到底代表了什麼?代表了什麼?

 

   我慌亂的想著,無助的瞪著眼前的這傢伙。

   模糊的意識裡,我只知道,只要他開口說出些什麼不合時宜的話,我

 就會開始攻擊他了。

   咬著牙,我看著他。

   「拜託拜託,」心裡有個聲音在喊。「拜託你別說什麼,別說任何話

 ,我不想傷害你啊。」

 

   阿燦一言不發的專心看著我的眼睛。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他只是專心的看著我。

   過了很久。

   「知道妳為什麼發抖嗎?」他低聲的說。

   我沒辦法擠出任何一個字,只能呆呆的看著他。

   老實說,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發抖,也不想知道。

   「害怕知道嗎?」他的聲音仍然平穩低沉。

   我看著與我相隔不到兩步距離的他。

   一直以來,我總是迷惘於他能如此了解我。

   我都不了解的自己,他卻能這樣清楚的抓住我的意念和想法。

   「過來,」阿燦伸手拉住我。「妳很冷。」

   「不…不會。」我悶著聲音抗拒,試著把手從他掌握中抽離。

   「當然會。」他說。「冰山溶解的時候,溫度總是最低。」

 

***49***

   冰山?我是冰山?

   第一次聽到這樣的比喻,我的脾氣向來火爆霹靂、隨時可爆發,應該

 是那種總是在冒煙的火山才對啊。

   用力想抽開被抓住的手,但這次怎樣都扯不開。

   阿燦握的很緊,堅持不放手。

   他一手抓著我、一手按著我的肩膀,力氣之大,出乎我意料之外,我

 幾乎無法掙脫。

   我們在坡道上拉拉扯扯,差點要打起來。

   「放手放手!」我氣的抬腳就踢。「放開我!」

   「打死我也不放。」他拒絕,快速的躲過我的攻擊。「現在放手妳就

 要跑掉了。」

   「你不放開我,我就殺了你!」我口不擇言的尖叫。「走開走開!我

 討厭你。」

   「妳才不討厭我呢!」阿燦也嚷了起來。「妳討厭的只是自己被看透

 而已。」

   「……」

   「你怎麼知道…?」我幾乎是憤恨了,憤恨他的一針見血。「你怎麼

老是知道我在想什麼?為什麼你總是會知道啊?」

   「我認識妳很久了。」

   「不過幾個月而已。」我反駁。

   「不,真的很久。」阿燦哼了哼。「大概快兩年,從我當兵回來之後

 在學校上班開始,就注意到妳。」

   「……」

   「妳每天都穿那些不起眼的衣服從川堂走過去上課,長的也不能算多

 漂亮,頂多只能說是普通……」

「你去死吧。」我氣的要抽搐,用手肘戳他。

   阿燦沒反抗,只是微笑。「我承認當初根本沒多看妳一眼,文學院漂

亮美眉這麼多,妳又不出色,我看過也就忘記了。」

   「跟我說這些幹嘛!」

   如果我的手有空閒,一定第一個把他的脖子扭斷。

   「可是我看久了,慢慢發現妳不一樣……」他繼續說。

   「…現在說這個已經太晚了!」

   「好幾次我聽到妳跟朋友聊天的內容,抱歉,我不是故意偷聽,只是

 好奇。」他解釋著。「妳有好多讓我覺得有趣的想法,而且,我喜歡妳那

 種對任何事情都質疑的勇敢,雖然有時候這些想法聽起來很可笑,但是我

 覺得妳很有趣,所以開始仔細觀察妳。」

   「……」我無言以對。

「老實說,我大概觀察妳了快兩年時間。」阿燦說。「這兩年,妳什

 麼事情我多少都知道,包括學校功課、包括同學相處、包括妳之前…嗯…

 愛情方面…」他說起來有些支支吾吾。「我都知道。」

   「怎麼可能?」我驚詫的喊了起來。

   「這個學校這麼小,而且,我認識的人脈可不比妳少。」他微笑。「

 對我來說,這裡沒有什麼叫做『秘密』的東西。」

   「……」

   「越是了解妳,越發現妳特別。」他喃喃的說。

  「我不特別。」我惱羞成怒的抗議。

   「妳是一個恐懼被愛的女生。」阿燦不理會我的憤怒,兀自說。「害

 怕被愛的負擔,又渴望被愛的溫暖;妳喜歡接觸人,因為妳總是感覺寂寞

 ,討厭碰觸陌生的事物,因為妳不喜歡適應新東西……」

「要打入妳的生活圈子,非常不容易,我花了很多時間和心血。」他

 下了結論。

   面對這樣精準的批判,我說不出話來。

   「妳看來任性、驕傲,事實上卻非常空虛。」

   「……」

   「口是心非的傢伙。」阿燦說。「網路上那個精明幹練的曉霜,其實

 並不是妳…在同學面前耍寶逗笑,瘋瘋癲癲的曉霜,也不是妳…而在我眼

 前這個張牙舞爪,戒備森嚴的曉霜,更不是真正的妳…」

   「真正的我?」我迷惑摸不著頭腦。

   「好幾次我幾乎快要把妳最真實的一面逼出來了,可是下一秒鐘妳又

 躲了起來。」

   「逼我出來幹嘛?」我不甘心的問。

   瞪著他,泛黃路燈下的阿燦顯得這樣的凝重。

   他好像在考慮什麼,表情嚴肅,讓我有些畏懼。

   我從沒看過阿燦這副沉著的表情,他是那種賴皮搗蛋、嘻笑怒罵全不

 能做數的超級大頑童。

   然而現在他的眼神銳利,彷彿能切開我整個身體,窺探心底的秘密。

   我們對峙似的互相逼視對方,毫不客氣。

   如同較量一樣,這是意志力的較量。

   然後他突然輕輕地笑了起來。

 

   我詫異的看著他的笑容,一瞬間無法改變自己僵硬的表情。

   我想這時候的我一定很可笑,想要別開眼睛,卻又不知道為什麼轉不

 開。

   「我一直想,一直在想,」阿燦盯著我的眼睛,聲音低低緩緩。「如

 果有一天,我能把那個真正的曉霜給逼出來,一定要親口告訴她…告訴她

 ,告訴她說,我喜歡她。」

 

 

 

***50***

然後這個故事就到達尾聲。

 

   我覺得丟臉,自己在同一個地方哭了兩次。

   而且,也連續被同一個人看到兩次。

   這次,這傢伙沒遞出皺成一團的衛生紙給我。

   然而我發現,用他的綿布上衣和絨布外套來擦眼淚,效果相當好、非

 常吸水。

 

   話說回來,我應該算是接受他的『示愛』了吧;雖然這個詞聽起來真

 是讓人毛骨悚然,好像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但是相當貼切。

   不過事後每當有人問起阿燦,當時到底是誰先開口表白?他總是立刻

 指著我,狀似無辜的大叫。

   「都是她、都是她!她哭著強迫我說我喜歡她!」

   面對這樣的指控,我通常都是置之一笑。

   我們有很多時間好好算帳、慢慢痛整對方,不急著立刻揮刀相見。

   而且,我有的是耐性。

 

   二月底的某個下午,我仍舊坐在阿燦的辦公室裡喝咖啡。

   剛開學的時候,系辦總是兵荒馬亂、忙的人仰馬翻;我看著他在電腦

 面前鍵字如飛的製作名單、表格之類的東西,自己有些無聊。

   「曉霜曉霜!」阿燦低頭看著一份紅色卷宗,突然伸出手。「幫我拿

 枝筆來。」

   我放下咖啡杯,開始小心翼翼的在他的桌上四面搜尋。

   有時候我真的不得不佩服阿燦這一點,過了一個寒假,他的桌子仍然

 堆成小山一樣,到處是亂七八糟的垃圾。

   習慣之後就會發現,想要在這堆垃圾山中,想要找到一枝筆,雖然不

 困難,但是需要絕對的技巧。

   我翻開了空泡麵碗、軟木板、八粒裝電池、一疊書、兩份學生報告、

 七八個牛皮紙袋和無可計數、根本搞不清楚到底有沒有用的紙張,甚至還

 有一盒玩BB槍用的彈匣……

我常常希望,自己能發明一套書桌搜尋系統,然後裝在他的桌上,只

 要打出要找的東西,就能列出位置清單。

   我只需要用滑鼠去點選它就好了。

   「找不到筆。」我告訴他,順便把彈匣拿在手上晃了晃。「這是什麼

 ?你準備在學校搞暴動嗎?」

   「那是小葉的啦,」阿燦嗤之以鼻的說。「我才不用這麼原始又無聊

 的東西。」

   「我知道,你用的『光刃』。」我把東西扔回那堆垃圾裡。

   「呵,當然。」他高興的笑。「我的筆呢?」

   「跟你說找不到嘛!」

   「真沒用!每次要妳找什麼都嘛找不到。」阿燦碎碎念著,自己站了

 起來走到桌前,用他那著名的『二分搜尋法』翻箱倒櫃。「大笨蛋!」

   有時候我必須承認,人總是有那麼幾分劣根性,得不到的東西總是最

 好的。

   再珍貴的寶貝,等到一拿到手,就被視為破銅爛鐵了。

   當初他在對我示好的時候,別說是數落我,連重一點的話都不敢說。

   他怕惹我生氣、怕讓我發飆。

   然而現在,等到情勢明朗化,一切篤定之後,我的生氣就不算什麼了。

   而且,我們一直發現對方無可隱藏的缺點。

   嘮叨、急躁激進、過分誇張和不饒人的嘴巴、急驚風的個性…在他身

 上慢慢出現。

   我懷疑這是一場大騙局,而我完全身陷其中不自知。

 

   「我的筆!我的筆呢?怎麼不見了?」阿燦大叫。「不可能!昨天才

 新買了五、六枝的。」

   我掏掏外套口袋,搜出一枝原子筆遞給他。「哪,借你。」

   「曉霜妳的口袋簡直像小叮噹的任意袋。」他高興的接過筆。「裡面

 還有什麼?」

   「就是筆而已,還有發票。」我搖搖頭,把東西抽出攤在他面前。「

 比你藏在口袋裡面那堆手電筒、郵票、鐵絲和訂書機工具來得少多了。」

   正說著,有什麼東西從我手中掉下來。

   「這是什麼?」阿燦蹲下身子去撿,興味濃厚的研究了起來。

   皺皺黃黃、有些泛黑的乾紙片似的東西,看不出來是什麼。

   阿燦把東西翻來覆去檢查,然後放在鼻尖輕輕聞了聞。

   我也蹲下身,湊過頭去看。「那是什麼?」我問。

   「薄荷葉。」他低著頭說。「是薄荷葉。」

   「嗯?我怎麼會有這種東西?」我一時之間,真想不出來是什麼時候

 放了這樣的東西在自己口袋裡。

   阿燦抬頭對我微笑。「我給妳的,記得嗎?」

   「……」

   「妳放在口袋裡多久了?」他笑的好開心。「都成了薄荷乾了。」

   我慢慢的想了起來,那天晚上,這個白痴摘了兩片薄荷葉給我。

   經過一個寒假,外套裡的葉子早就乾癟的看不出原形了。

   「知道薄荷的涵義是什麼嗎?」他仍然是笑著,不知道為什麼,彷彿

 臉上有些羞赧。

   我搖搖頭。

   「薄荷的意思是『長久的愛情』。」阿燦低著頭說,然後把那兩片薄

 荷放入自己口袋裡,站了起來。

   「啊?什麼?」我瞪大眼睛。「沒聽清楚,再說一遍!」

   「…不說了!」他趕快轉過身,坐回電腦面前,用螢幕擋住我的視線

 。「好話不說第二遍。」

   「楊宗燦!」我威脅性的靠近他。「再說一遍!」

   「不說了!絕對不說。」他撇過頭,以幾乎和螢幕親吻的距離拒絕看我。

   不說?

   好,沒關係。

   反正是長久的愛情,我有足夠的時間跟你慢慢算這筆帳。

   我愉快的微笑,伸手去扼住他的脖子……

   我彷彿能聽見下一秒鐘,從系辦中發出的慘叫聲。

   我說過了,我很有耐性。

 

   對於愛情,我最美好的印象,是那一雙爛到不能再爛的破襪子。

   我的愛情,從那裡開始……。

 

 

 

***最後***

   「破襪子」,前前後後讓我寫了一個月。

   霜子最早是以linwings 這個ID,張貼於貓咪樂園story 版。

   我只是想寫一個輕鬆、溫柔的愛情小說。

   事實也的確如此。:)

   在盈月繁星站貼這篇小說時,收到許多人的來信。

   謝謝各位鼓勵、催促、批評和指教,也謝謝許多人花時間來閱讀它。

   僅將這篇小說,送給所有喜歡它的朋友們。

   就降子。:)

                                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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