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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不哭泣 ~ 中篇情愛故事 - 霜子 ~  Index
這是一年以前的舊稿,拖拖拉拉好久之後才寫完。

   二十歲左右有兩個朋友影響我最大,「追悔與流光記事」中的家揚、

 「天使不哭泣」裡的葉虹;過了二十歲之後就發現,人生不是那麼快樂的

 事,還沒碰上老死,就是病死,意外和天災人禍紛沓而來。

   小時後一直期待長大,以為年紀大了就可以為所欲為,想著出去玩、

 想著花零用錢,等長大以後才發覺,玩過了也就沒什麼,錢用完了還是得

 拉下臉來乖乖工作。

   那個時候到底為什麼這樣天真呢?現在想起來都覺得好玩。:)

   一年前開始寫這篇小說,寫寫停停,有些段落怎樣都寫不好,到現在

 還是覺得不滿意,只是眼看著自己就要畢業,那些過去的朋友也就過去了

 ,再等幾年,又有誰記得他們?

   所以硬逼著自己寫完。

   僅將這篇小說送給我的朋友,葉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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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機降落的時候,是早晨九點。地點,是澳洲雪梨。

   這是我第二次到這個島國來,上一次是陪伴媽媽旅行,這一次,則是

 專程為了探訪朋友。

   一個好久好久不見的朋友。

   而陽光正好,我的心情也格外舒服適意。

   單獨旅行的感覺很不錯,我喜歡那樣獨立而又自信的成熟滋味。

   很快的通過海關,取到行李。

   說是行李,其實也只不過是個裝有滑輪的長形箱子,裡面放著幾件換

 洗的衣物、簡易的保養品,還有幾本書,零零總總,裝不滿一整個箱子。

   臨出門前,媽還在嘆氣的埋怨,「妳這傢伙實在太丟臉,出門連件像

 樣的衣服都沒有。」

   我沒跟媽媽反唇相譏,那是因為零用錢不夠用,而能用的錢我都拿去

 買了書。

   於是拖著這一路哩哩摳摳的行李箱,走進入境大廳。

   大廳中,真人裝扮的無尾熊布偶正對來往旅客揮著牠那毛茸茸的手,

 脖子上,繫著一塊「歡迎來到澳洲」的英文標語牌。

   愉快的孩子們,熙熙攘攘的搶著和這真人布偶拍照,我看著他們每一

 個都露出無邪的笑容,彷彿這世界上沒有比碰到大無尾熊更令人快樂的事

 情。

   那種歡樂很容易感染四周,我挑了一張靠大門的椅子坐下來,無聲的

 看著。

   這真是一個快樂的國家。我羨慕著。

   「霜子,妳來了。」

   自動門大開,葉媽媽的聲音從門口一路嚷了過來。

   「妳真的一個人來?妳媽媽不擔心妳嗎?」她嚷著,隨即把我抱住。

 「哎,妳又長高一點了,也變漂亮了。」

   我聞到她身上的的香水味,跟以前在台灣時一樣,還是擦的那麼濃。

   一時鼻塞。

   不過從來不曾討厭這種味道,對我來說,不擦香水的葉媽媽,就不是

 我認識的那個葉媽媽了。

   只是有點不習慣被擁抱的感覺。

   怪怪的,我莫名其妙的開始臉紅。

   「妳現在幾歲了?二十一?二十二?哇,好大了呢。」她說。「妳的

 行李呢?快快,我們走吧,我車子停在外頭,今天是假日,天氣又好,等

 等回家休息一下,我帶妳出去走走,妳沒好好玩過澳洲吧……」

   葉媽媽一把拖起我那可憐的箱子,一面抓著我的手,活像個獵人提著

 剛逮到的野兔般,不由分說的衝出機場。

   「我們等妳來等了好久,以為妳不來了,」她說。「妳葉伯伯本來說

 妳在台灣一定忙著談戀愛,哪有時間來呢。妳葉伯伯最那個了,他老是不

 相信別人,我跟他說,霜子一定會來的,她一定會來看看虹虹,她跟虹虹

 是那麼好的朋友,怎麼會不來看她呢。看,這不是來了嗎!」

  我只能尷尬的笑。

   「妳要升大三了還是大四?大四?還在中文系唸書啊?妳不是很喜歡

 玩電腦,我聽妳媽媽說妳老是想轉到別的系去念電腦勒,妳媽媽還是不准

 妳打轉學的主意嗎?妳媽媽實在太古板了。」

   葉媽媽的嘴巴,跟連珠炮一樣的絮絮不休,手上也不休息,她倒轉車

 身,踩油門,車身猛然一陣狂嘯,四輪飛馳。

   我嚇的真有些腿軟。

   「妳爸爸呢,他不是退休了嗎?我說他退休的太年輕了,才五十出頭

 ,好好的幹嘛退休呢,待在家裡養老嗎?」

   方向盤一個大轉,超車。

   「妳妹妹高中哪裡念啊?哦,那是公立高中嘛!妳妹妹真的很聰明呢

 ,她看起來就是很聰明的樣子,考上高中妳爸爸也不必太擔心了吧,真好

 。」

   大轉彎,又超了兩部車。

   「那妳功課怎樣?還好吧?快要開學了對不對,開學之前先好好玩一

 玩,然後回家再收心唸書。」

   換車道,轉上平面道路,車速越飆越快,我不時回頭張望著有沒有警

 車追來。

   「有沒有談戀愛啊?不要瞞著葉媽媽喔,快點跟我說。沒有?怎麼會

 沒有呢?一定是妳太忙了,忙的都沒時間談戀愛,這樣不行喔。」

  十字路口,橫掃過一排小轎車。

   「葉媽媽,我沒看到葉伯伯,葉伯伯好嗎?」我問。

   「好得很,老不死,他今天要先去照顧虹虹,我來接妳回去,下午我

 們再一起去看虹虹。虹虹很想念妳勒,她這幾天知道妳要來一直都很高興

 ,我跟她說,『不要急、不要急,霜子馬上就會來看妳了喔,還會帶妳最

愛吃的酸梅來。』妳有帶酸梅來嗎?她一直嚷著說要吃什麼什麼甘草…甘

 草梅的。」

  「有,我有帶。」我說。

   「我就知道妳跟虹虹是好朋友,還是妳會幫她想的周到。」葉媽媽很

 滿意。

   儀表板上,計算時速的指針快要突破120大關。

   等到車子停在葉家的車庫時,我真慶幸自己撿回一條命。

   走出車外,院子裡晴光普照。

   而我全身發抖,幾乎站不起來。

   我第一次看到一個女人這樣開車,油門從來不放,超車的時候還可以

 罵髒話。

   而且是一整串毫無間斷的英文髒話。

   葉媽媽真是「西化」。我抖著腿想。

   「快來快來,霜子來看妳房間。」葉媽媽站在門口大喊。「我幫妳佈

 置的,來看看妳喜不喜歡。」

   我不能說喜歡那間臥室。

   那不合乎我的喜好,我討厭蕾絲的窗簾、熊寶寶桌燈、碎花壁紙和粉

 紅色的床。

   還有滿房間的洋娃娃。

   這讓我想到嬰兒房,真的。

   「喜歡嗎?」葉媽媽問,笑的開心。「虹虹替妳設計的喔,妳看,這

 些娃娃都是虹虹最喜歡的,她說妳也一定會很喜歡。」

   「很喜歡、很喜歡。」我喃喃自語的認同。

   「妳把行李收拾一下,洗個臉什麼的,我叫阿嫂幫妳弄點東西吃。」

 她說。「餓不餓?妳一定餓了對不對?」

   「對。」我說。

   「今天吃炸醬麵,炸醬還是昨天特別到中國城去買的喔。」葉媽媽說

 。「虹虹最愛吃炸醬麵了,妳也很喜歡吃,對吧?快點洗臉出來喔。」

   葉媽媽離開。

   「炸醬麵,」我環顧四週。「嬰兒房。」

   也許我不該來的。

阿嫂是大陸人,我不知道她來自哪一省份。

   不過她做的炸醬麵,真叫人不敢恭維。

   我開始懷念台北的家中,廚房架子上那包快要過期的泡麵。

  「霜子吃飽了沒?」葉媽媽從樓上走下來,一身大紅新衣。

   聞味道,我知道葉媽媽又擦了另一種香水。

   一樣鼻塞。

   「吃飽了。」我乖乖的說。

   「好吃嗎?虹虹最愛吃炸醬麵,我們等等給她帶一些過去。」她說。

 「妳也快點去準備喔,換件衣服我們去看虹虹。」

   「好。」我說。「葉媽媽,還是妳開車嗎?」

   「當然啦,妳可別小看我喔,」她說。「在國外這幾年,葉媽媽什麼

 都學會了,我還會跟那些洋人說英文勒。」

   這不是英文不英文的問題。

   我只想要保住我的命。

   「虹虹好想念妳喔,妳有沒有幫她帶書啊?」車上,葉媽媽不改本色

 ,一路猛超車、猛說話。「我們這邊也有中文報紙,虹虹喜歡聽連載小說

,她每天都要聽一段,不然就會不高興;等等妳要不要幫我念報紙給她聽

 ?」

   「好啊。」我說。

   「她的情況好很多了,妳知道,之前還常常鬧脾氣,現在會聽話得多

 ,醫生說如果保持下去,就可以回家休養,澳洲這邊的醫生實在是不錯。

 」她說。「醫療服務也很好,比起美國,哎呀,那可是天差地遠,連看護

 的本領都厲害多了,以前虹虹會抱怨看護打她,現在的看護對她小心翼翼

 ,像是在伺候千金小姐一樣。」

   「還有啊,我跟妳說喔,虹虹現在的看護是男生喔。」她說,像是透

 露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很年輕唷,我第一次看見他還真是嚇了一跳,

 還是個小毛頭的樣子,個子高高的,挺帥,要不是醫院一直說這小子看護

 經驗豐富,很適合照顧虹虹,我才讓他勉強試試看的…不過,他真的把虹

 虹照顧的很好,虹虹很滿意,我也安心多了。」

   「葉媽媽,妳們每天都要去醫院看虹虹?」我問。

   「當然,虹虹就是太依賴我們了,一天不見到我和她爸爸,就要大鬧

 一頓,而且我也不放心她啊,醫院的伙食實在是不怎樣,我想虹虹還是愛

吃中國菜,所以每天都要替她送飯過去。」她說。「妳還記得當初她考上

 大學時,在學校裡因為餐廳食物太差所以不吃飯、只吃白吐司嗎?」

   「記得。」我笑。「她整整啃了一整個月白吐司呢。」

   「這裡醫院還不給吃白吐司呢,說是不小心會咽死人。」

   「不過這裡空氣好、水也好,而且牛奶便宜,牛奶多喝好啊,我叫醫

 院讓虹虹把牛奶當水喝,她需要鈣質,不然老長不高。」

   「費用是貴了點,不過真的比加州那邊好得多,美國人會歧視我們黃

 皮膚的,澳洲的種族歧視就沒那麼嚴重。」

   「我跟妳葉伯伯說以後乾脆就長住在這裡,等虹虹病好,咱們也不回

 台灣去了,讓她在澳洲唸書,澳洲學校也多啊,虹虹以前很喜歡音樂不是

 嗎,我們讓她念音樂學校,以後在家裡教一班學生彈彈琴,一家三口多舒

 服,妳說對不對?到時候妳就可以常常來澳洲看虹虹,大家可以一起去玩

 啊,帶一堆學生出去看看無尾熊、袋鼠,多好。妳不是要當老師嗎,我們

 虹虹以後也會當老師呢,當個鋼琴老師不錯吧,多有氣質。」

   「不錯啊。」我說。

   「醫院到囉,妳看,這醫院環境很棒,對不對?」葉媽媽說。「依山

 傍水,台灣找不到這樣漂亮的景緻呢。」

   「多看看綠色,多看看綠色才不會近視眼,妳看這邊山多美,到處都

 是樹木,多看對身體最好了,虹虹最喜歡這樣的風景,她常常坐在窗口一

 看就是一下午,昨天我說要帶妳來時她還說,一定要讓妳看看這樣的景色

 。霜子,妳說這裡票不漂亮啊?」

   「很漂亮。」我說。

   這是座落在山林間的建築物,遠近都是蔥蔥郁郁的寂靜森林,人煙稀

 少,我想,夕陽西下或是晨霧朦朧的時候,這裡一定美的像是夢境一般。

   如果去掉那堵礙眼的高牆,還有高牆上通電的鐵網的話。

我們穿過防守甚嚴的大門。

   門口的警衛,冷著面孔檢查證件。

   他們無視於葉媽媽的熱情招呼,只是揮手示意我們趕快開車通過。

   然後,厚實的鐵門,再度緊閉。

   開車往裡走,又陸陸續續經過三道關卡。

   柏油的雙線道上,偶爾與對面開過的車擦身而過;道路兩邊種植垂蔭

 般的大樹,遠遠的庭院裡,有座池子,我看見水面反映陽光、波光灩瀲。

   很安靜的地方,很安靜。

   我們在停車場下車,葉媽媽提著探病用的鐵製圓罐子,裡頭盛著麵,

 還有一些菜,都是特意叮囑阿嫂做的。

   穿過停車場,走進主樓的大廳。

   大廳裡一片寧靜,柔柔淡淡的粉藍色牆面上,繪著天使的壁畫。

   葉伯伯正坐在角落的一方沙發上閱讀報紙,見到我們來,他很快的起

 身。

   「阿霜。」他說。「妳來了。」

   「葉伯伯好。」我說。「我來晚了。」

   「不不不,妳來就好,妳來我們很感謝。」葉伯伯說。

   我仔細端詳著他,在台灣,葉伯伯是一位權威骨科大夫,在大學裡教

 書、在醫院治病,在醫界很有名氣。

   我五歲時曾經因為貪玩摔斷腿,著急的爸爸,說好說歹的把葉伯伯請

 來替我治療。

   我從那時候認識葉家,現在算起來已經有十七年的時間。

   我跟虹虹的交情,也從那時開始。

   「現在虹虹在吃飯,要等一下才能去看她。」葉伯伯說。

   「哎呀,我帶了麵給虹虹吃啊,你這老糊塗,不是剛剛跟你說我會帶

 東西來給虹虹吃,虹虹哪吃得慣他們這些洋湯、洋菜、洋麵包的。」葉媽

 媽很生氣,「到時候虹虹不開心又要鬧脾氣了。」

   「好好,妳把帶來的東西給我,我幫你拿進去給看護。」葉伯伯安撫

 的說。「別生氣、別生氣,我一時忘了嘛!」

   「真是老糊塗、老了真是糊塗!」葉媽媽嘮叨不休的念著。

   葉伯伯對我笑了笑,提著鐵罐子往大廳的一方離開。

   我看著他的背影,想想自己在家中的爸爸。

   和爸爸同年的葉伯,好像蒼老很多。

   很多。

   我們留在大廳,等待著。

   大廳裡沒什麼人,偶爾走過幾個穿著便裝的男男女女,都壓低聲量在

 說話,很好的音響放送極溫柔憂傷的音樂,大概是聖歌之類的…

   我注意到牆上的天使壁畫。

   天使穿著薄薄的雪白紗衣、翅膀展開、雙手緊握在胸,嘴角微微的揚

 起。

   微笑。淺淺的。

聖潔的感覺。

   高中的時候念的是教會女校,整整住了三年宿舍。

   對我印象最深刻的是那座雪白的大理石聖母像,她的位置就在宿舍通

 往教室的旋轉手扶梯中央,每天每天每天,只要經過道樓梯,就會看見她

 。

   溫柔的笑容,眼簾微微低垂,彷彿看透了每個經過她身畔的人。

   救贖。

   修女說,聖母救贖每個孩子,我們都是她的孩子。

   我很討厭她,老實說,非常討厭她。

   不是她那身素縞的白、和藹的面容、淡淡的笑意,或是那雙睿智的眼

 睛。

   我討厭的是「救贖」兩個字。

   我沒有犯罪,何來救贖?

   我不需要誰來救我、從來不需要,需要的人就讓他們去喊救命吧,可

 是我是不需要的。

   說好聽是救贖,其實是憐憫吧。

   我當時這樣想著。

   我會需要妳這樣的石像憐憫嗎?太可笑了。

   我很年輕。

   而,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葉伯伯去了很久才回來。

   「虹虹吃完了。」他說。「我們去看她。」

   「你剛剛有沒有跟虹虹說霜子在這裡等她,」葉媽媽說。「我們等了

 好久,虹虹怎麼吃那麼慢,一定是你沒有跟虹虹說霜子在等她呢,不然虹

 虹一定吃的很快,她急著要看同學哪。」

   「有有,我有跟她說。」葉伯伯說。「虹虹很高興,可是妳帶來那麼

 多麵,她怎麼吃的完,吃的快容易哽到,妳得多給她一點時間。」

   葉媽媽尷尬的笑了。

   我們離開大廳,繞過長長的走廊、一間又一間的病房。

   房門深鎖。

   安安靜靜。

   穿過偏門,經過花圃,走進另一座建築物。

   這裡簡直跟迷宮一樣,我想。

   「很漂亮,對不對?」葉媽媽從後頭小聲的說。「這裡要噤聲喔,他

 們醫院規矩很多,囉哩叭嗦的。」

   到處都是青翠的植物、美麗的盆栽,空氣裡隱隱傳來淡淡的青草香。

   我們停在一間房門外。

   這裡連門板都設計的非常悅目,蘋果綠的門,棕色的把手,門上有一

 個軟木的記事板,做成花的形狀,上頭貼著很多張英文便條。

   我為了這種匠心獨創而印象深刻。

   葉媽媽搶先開了門。「虹虹,妳看看誰來看妳了啊!」她喊著。

   印入眼簾的仍然是粉藍色的牆壁,然後是草綠色的地板、杵在一旁的

 外國男人。

   還有一扇關著的大窗戶。

   接下來我才看到「她」。

   我知道,「她」的情況不會好到哪裡去。

   只是這一路上,聽的、看的、感覺到的事物都是那麼的美好、單純、

 乾淨,以至於我慢慢了放鬆自己戒備的心。

   第一眼和她相對,我實在很難掩要退步的衝動。

   「曉霜哪,」葉伯伯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妳不必怕。」

   他的聲音是一種力量,把我慢慢推向前。

   「虹虹,妳看,是霜子喔,霜子來看妳了呢。」葉媽媽拖過一張椅子

 ,坐在床頭。

   葉虹,躺在床上。

   「虹虹想不想霜子啊,虹虹很想霜子對不對,妳看,霜子來看妳了耶

 ,還幫妳帶來妳愛吃的酸梅,今天霜子要陪虹虹喔。」葉媽媽拿出口袋裡

 的一塊手帕,小心地擦拭葉虹的臉頰。「妳看妳吃的一臉都是。」

   一直站在床邊的外國男人忽然快速的說了什麼,隨即搶下手帕。

   「幹什麼!」葉媽媽喊了起來。「你…」

  葉伯伯很快的走上前,拉住葉媽媽。「小聲點、小聲點,他的意思是

 說妳的手帕上有太重的香水味,可能會刺激到虹虹,不是跟妳說了很多次

 嗎,虹虹不能受到刺激。」

   「刺激!」葉媽媽氣憤的說。「我是她媽啊!我給她擦擦嘴不行嗎,

 怎麼搞的。」

   外國男人又說了些什麼,這次我聽懂了,他在要求葉媽媽放低音量。

   葉媽媽不作聲了,她站起來,走進浴室。「我去給虹虹洗水果。」

   少了葉媽媽,整間病房好像一下子陷入寂靜無聲的空間,我只能微微

的,聽到窗外傳來的鳥鳴聲。

   隱隱約約,一切都是隱隱約約的。

我拿出在台灣買的甘草梅,因為澳洲有食品入境管制,所有的入關食

 物都必須經過檢驗,這一包零買的甘草梅,是我藏在外套裡帶進來的。

   在看護的幫忙下,我們把甘草梅去核、果肉切成小小的碎塊,一點一

 點的餵給葉虹吃。

   好奇的看護,自己也忍不住嚐了一顆,然後為了那甘甘甜甜的滋味笑

 了起來。

   「good!」他說。

   我努力的用自己那破破爛爛、從國二之後就毫無長進的英文想要和他

 溝通。

   結果實在令人洩氣,他還在津津有味的嚼著酸梅時,我已經放棄了要

 和他對話的可能。

   就讓他以為,自己吃的是「中國鳥糞」吧。

   葉虹輕輕的,半自動式的嚼著這一點一點、得來不易的梅子肉。

   她的眼睛,微微開著,眼珠子愣愣,向是找不到焦距、無意識的看著

 四周。

   轉到左邊看左邊、轉到右邊看右邊。

   「好吃嗎?」我小聲的問她。

   沒有回答。

   葉媽媽塞了一份中文報紙給我。「妳幫我念給虹虹聽,先念新聞、再

 念小說。」

   「全部都要念嗎?」我問。

   「對啊,虹虹最喜歡聽新聞。」她說。

   這顯然是一份專門給華僑看的中文報,報導的內容很簡單,只是大略

 把台灣過期的政、經大事寫一寫,外加上一堆厚厚的廣告、宣傳,還有一

 張簡單的文藝副刊。

   我順著標題和內文依序念了起來。

   看護打開窗,窗外風和日麗,暖暖的午後陽光和輕柔的風飄了進來。

   我一直念到葉紅開始閉上眼睛為止。

   「我們該走了,虹虹要睡一下,晚一點我們再來。」葉媽媽拍拍我的

 肩膀。「我們去花園裡走走,這裡的花園佈置的好漂亮,虹虹很喜歡。」

   我抓著報紙,在花園裡吹風。

   葉媽媽說她餓了,要去醫院的餐廳吃點東西。

   她問我要不要一起去。

   我敬謝不敏的拒絕了。

   「霜子也不愛吃洋菜啊,妳跟虹虹還真像。」葉媽媽完全不怪我。「

 洋菜不是太乾,要不然就是糊趴趴、黏搭搭的一團,肉也有腥味,難吃死

 了,我也花了好久時間才能適應呢。這樣,妳在這裡坐著,看看花啊、看

 看樹,我去幫妳弄點什麼果汁來。」

   「謝謝。」我說。

   於是我和葉伯伯坐在花園裡發呆。

   「妳大幾了?」葉伯問我。「三年級?」

   「對,三年級了,暑假升大四。」我回答。

   「很好很好,快要畢業了呢。」他說。「妳爸爸總算安心了罷,他一

 直擔心妳擔心的要命,國中的時候怕妳考不上高中、高中的時候又怕妳考

 不上大學、等到妳大學了,他又怕妳留級。」

   「我爸很愛操心的,」我笑。「他現在最煩惱的是我妹妹。」

   「嗯,妳妹妹也高三了,對吧。」他說。「真好,妳爸爸真好。」

   葉伯伯說著,眼神遠遠地望著樹梢。

   「醫生怎麼說?」我問。「我聽葉媽媽說,只要維持這樣的情況下去

 ,馬上可以回家休養了,她還計劃著要怎麼收拾葉虹的房間。」

   「嘿嘿。」葉伯說。「妳葉媽媽老是癡人作夢得厲害,別聽她那一套

 ,她就是不肯面對現實。」

   「現實?」

   「虹虹那個樣子,別說出院了,現在也不給她走出病房一步。」他說

 。「妳一定會聽葉媽媽說什麼虹虹喜歡這裡的風景啊、護士啊、醫生啊什

麼的,妳想想,虹虹那個樣子能說話嗎?她有辦法表達自己的想法嗎?她

 就是這樣子看呀看呀的,眼睛轉來轉去,她媽媽就編織出一大串什麼喜歡

 啦、漂亮啦、說話啦的故事出來。」

   「都是在加州的時候,那家醫院開的藥開的太傷了,當時我不在……

 」葉伯喃喃說著。「不然我要是看到處方,我就不會讓虹虹吃那些藥,她

 已經很穩定了,只是有些時候會亂來,安撫一下也就沒事了。當時,如果

 配合持續心理和藥物治療,今天虹虹也不會這樣…都是我誤了事,我以為

 離開一陣子沒關係,台北的醫院裡有大事,我得先回去一趟……」

   「……」

  「我那時候想,虹虹情況這樣穩定,我回台北去一、兩週就回來,妳

 葉媽媽也說沒問題沒問題,你去吧你去吧,台北的事業重要……,再回來

 之後,就變成這樣,嘿嘿。」葉伯的聲音乾乾的。「百密一殊,我什麼都

 想好了,就是沒料到當初負責虹虹的醫生車禍,換了那個好傢伙來,真是

 好傢伙,一下子就改了藥單,給她換別的藥吃。」

   「兩個禮拜啊,大量吃那樣的藥兩個禮拜,正常人都吃成白痴了。」

   我沒說話。

   雲淡風輕,庭院裡鳥鳴陣陣,池子裡跳躍著亮彩般的魚。

   這是一個溫柔的下午。

  葉媽媽的高跟鞋聲叩叩,由遠而近。

   「霜子,我給妳帶了一杯咖啡,妳喝不喝咖啡?熱的喔。」她喊。「

 餐廳裡面沒有別的飲料了,咖啡也可以、也可以對不對?」

   「沒關係,我都喝。」我說。「可是我想去一下洗手間,葉媽媽,妳

 知道這邊哪裡有洗手間?」

   「大廳那邊的洗手間比較乾淨,妳去那裡用廁所好了,知道路嗎?剛

 剛我們走來的那條走廊有沒有,最裡面就是,妳看就知道了,它們有貼標

 誌。」

   「我知道了。」我說。

   我想我得離開那裡一下,一下子。

   免得我會當場控制不住,但是會控制不住什麼,我也不知道,只是手

 冰冰涼涼的,風吹過,我有發抖的寒意。

   穿過走廊,在盡頭我找到了廁所。

   我靠在洗手台上沖了沖臉,水很冰、很冷,讓我清醒不少。

   站在廁所外的長玻璃鏡前,我看了看自己的臉,伸手捏一捏。

   對,這是我沒錯。我的臉,圓圓、軟軟。

   我想起葉虹的臉,那是一張怎樣的臉?

   一張癡肥的看不得出骨子的臉,一張發白、神氣盡失的臉。

   一張空白的臉。

   「空白。」我自言自語的念著這個詞。「空白,什麼也沒有的空白。

 」

   我的聲音在空蕩蕩的廁所裡回繞著,撞擊到鏡子上,然後散開,碎琉

 璃的音符。

   離開走廊前,我撞到了角落的垃圾桶。

   一股熟悉的味道從垃圾桶中傳出,那不用看我也知道的味道。

   阿嫂的炸醬麵。

「醫院不給虹虹吃外來的食物,她不會自制,什麼東西來就什麼東西

 吞下去,那種麵條,醫院說會嗆到她,搞不好咽死也有可能。」

   吃過晚飯,我趁葉媽媽嚷著說要替我打杯綜合果汁的空檔,問了葉伯

 。

   當然,那杯綜合果汁,也是「虹虹最喜歡」的。

   「醫院只肯給她吃那種打的碎碎、泡的軟軟的食物,那種東西才不會

 傷害虹虹,妳看妳剛剛帶來的甘草梅不也是切的很碎很碎之後才能餵她吃

 嗎。」

   「喔,原來如此。」我說。

   「我是怕妳葉媽媽嘮叨,她這幾年什麼沒學會,就會嘮叨,嘮叨的厲

 害,要是不裝個樣子給她看,她會一直念、天天念,隨時都嚷著要換療養

 院」葉伯說。「吵的我都頭疼了。」

   我微笑。

   「看妳笑真是好。」葉伯不勝感慨的說。「妳爸爸真是有福氣。」

   「我爸成天說他被我和妹妹吵死了,才沒什麼福氣呢。」

   「被吵也好、也好。」葉伯說。「我想要虹虹來吵一吵,她這輩子恐

 怕都做不到了。」

   「醫藥發達,總是會好的。」我說。我發現自己的口才不知道什麼時

 候長足進步了起來。「也許在這樣好的環境下療養一陣子,她就會恢復了

 。」

   葉伯伯瞧著我笑了笑,很苦澀的。

   「恢復我是不敢想的。我自己是念醫的,這種事情開頭就知道結尾,

 我也實在是看多了。」他說。「只是我一直不明瞭一件事,一直不明瞭。

 」

   「?」

   「我當醫生這麼多年了,從來都是小心翼翼。這兩年來我想來想去,

 自己覺得對每一個經手的案例都盡了我最大的責任,意外也是有的,但是

 那都實在是不得已、無法避免的,我也都盡量彌補了……只是我奇怪,我

 這麼多年來,到底是哪裡做錯了?是哪裡出了問題?我的女兒會受到這樣

 的庸醫誤診…我自問我自己真的沒有對不起任何人…是怎樣的報應,怎樣

 的天譴,要降在我女兒身上…懲罰我?」

   「……」

  「如果是我有錯,今天虹虹病成這樣,我真的無話可說,中國人說禍

 延子孫,父債子償,天譴哪,那是天譴,老天在責罰!只是我這一生清清

 白白、規規矩矩,難道說是做錯了嗎?我只是個醫生,治療病人從不偷雞

 摸狗,我連紅包都沒收過…」

   「葉伯伯…」我想要阻止他的自責。

   他大力揮了揮手。「我羨慕妳爸爸,妳爸爸真是好福氣,真是好福氣

 ,兩個女兒平平安安長大。」葉伯說。「妳比虹虹堅強,也比她懂事,妳

 爸爸真是好福氣。」

   我只覺得很鼻酸。

   無言對答。

   也許這是天譴,也許。

   只是,天在譴責誰呢?

   我實在不能明白。


   時光回朔,我和葉虹初識在幼年,而真正相處、熟知彼此,卻是高中

 的事。

   高中的記憶對我來說已經殘破,那是個不愉快的回憶,長期、陰暗、

 然而卻一直重複不休。

   我是詩班的成員,她是伴奏,我們從夥伴開始延續舊日情誼。

   葉虹有一雙靈巧的手,彈得好琴、玩許多樂器,家住在文山區的住宅

 大廈,每天上下課,私家司機如同迎送公主般的來去。

   這樣的女孩,在我們學校裡是屢見不鮮,有個如同數鈔機般賺錢的老

 爸、能幹的媽,是朵捧在手心裡長大的溫室玫瑰,要什麼有什麼,畢業之

 後準備出國…這世界上也許沒有比週末下午,跟誰?去那兒喝咖啡更重要

 的事情需要擔心。

   她是這樣生長環境背景下的產物。

   我則是勉強考上高中,平凡的一如塑膠袋般的量產罐頭。

   外表是個空殼子的我,內在也沒有泡綿填充,除了有張女高音的嗓,

 其他實在不值得談,如果要在成績單上找我,從後面數來,會比從前頭快

 。

   所以我進了詩班。

   我的聲音,是唯一武器。

   天生的嗓音,可以使我在眾人中大放異彩,讓台下的聽眾落淚;我很

 快地成為詩班獨唱,專門負責女高音的部分。

   葉虹的琴,是唯一在我發聲時,同步的音。

   「我喜歡妳唱聖詩,可是…」練習的時候,她說。「妳每次都彷彿要

 嘶聲力竭,我以為妳會死在台上。」

   我對她點點頭,看她指尖游移在黑白分明的琴鍵上,如同跳躍的兔子

 。

   「為什麼這樣拚命?」

   「因為我需要浪費體力。」我很坦白。

   無所是事的人生長久持續,重複同樣的日子與錯誤,每天都是一樣的

 貧乏,起床、趕時間、考試、挨罵、再考試、再挨罵…到了夜裡就入睡,

 週而復始同樣的過程,一日、一日,又一日。

   「我會發瘋的。」我說。

   「那為什麼要來唱聖歌?」

   「除了唱歌,沒有地方能容忍我尖叫。」

   「也許妳可以在這裡找到信仰。」她溫柔的建議。

   「我沒有信仰,」我冷笑。「誰也幫不了我,我也幫不了我自己。」

   「信仰能讓妳堅定。」

   我對她的無知微笑。「不,信仰不能幫助我堅定,恨,才能讓我屹立

 不搖。」

   「妳該試試看。」

   「如果,妳所說的上帝,能解救我於數學、英文補考危機,也許我會

 考慮。」

   「我會替妳祈禱。」她說,無視於我的鄙夷,聲調婉轉。

   我不知道自己恨什麼,但我確實是,厭惡這樣的自己。

   一無是處,就算下一秒鐘消失在這世界,也不會有什麼大變化。

   這是一個群眾的社會,團體的組成,是由個人凝聚分子…然而,如果

 當我這樣一個分子消失,而社會依舊,那,代表什麼?

   很簡單,代表我無足輕重。

   多餘。

   我厭惡這樣一個多餘的自己,存在。

   當我用惡毒的眼神看別人,更多時候,我看到的是自己的倒影。

   我想我是冰塊,那種冰點溫度的凝結,而這世界是一座巨大的爐灶,

 每個人都是灶裡熾熱的煤炭,將我緊緊包圍,炙火狂燒。

   沒有人聽見我在哭。

   一顆冰塊的眼淚,很快地就被蒸發了。

   只有拔高嗓音的時候,我才能感覺到自己是一個「個體」,所以我用

 盡力氣,唱淒絕的聖歌、唱悲傷的聖歌…莊嚴的彌撒中,我為自己的融化

 哭泣。

   葉虹也許明白,我們是如此和諧的搭檔,她的溫柔旋律,總能追著我

 的聲音向上飄…飄…飄…

   在化成煙塵之前。


   詩班的服裝,是很特別的。

   我一直喜歡那白色的袍子、淺淺的,如同水漾波紋的藍腰帶;而獨唱

 披著明黃色的肩繡,和指揮站在眾人之前,聚光燈落在我的髮梢,我的一

 舉一動,備受注目。

   詩班是特殊的角色,深受喜愛,遠近的教堂和教友喜慶,都希望能邀

請我們去表演。

   我,和葉虹的距離一下子拉近,許多假日,我們都得特別練習。

   「門面啊。」老師說。「妳們兩個是門面。」

   我想我知道他的意思,那就是意謂著,我還有利用價值。

   然而詩班外的我,只能被視做一顆泡水了的爛豆子,換上美麗服裝,

我又是什麼?

   「想像妳們是天使,」指導老師一再說。「每個音符都是喜悅。」

   葉虹輕輕的笑了,我想她喜歡「天使」這個字眼。

   「我很喜歡天使,那是很可愛的…」她甜甜的說。「是幸福和希望的

 集合體。」

   「妳確定這世上有這種東西?」我疑惑。「妳碰過?」

   單獨練習時,我們常常偷懶閒聊。

   「沒有。」

   「沒接觸過的東西,怎能陳述事實?」我質疑。

   她答的很妙。「非要把手放進油鍋,才知道那是熱的嗎?」

   「……」

   「希望妳相信這世界上的確有美好的存在,而不是質疑。」

   「我不需要妳傳教哦。我的人生,我很清楚。」我強烈拒絕。

   「那麼,希望妳的人生美好。」

   「很可惜,已經爛光了。」我微笑。「我只是一顆爛豆子。」

   「也許會開花吧。」她說。

   「別傻了。」

   「說不定,有一天會呢…」

   我和葉虹的不同,在於我的眼睛,只能看到黑暗,而她觸目所及,世

 界都是完美,她相信奇蹟,而我只希望早些毀滅。

   我們就像美女與野獸一樣,性格天南地北,卻又相處得極好。

   我想也許是因為她對我夠溫柔,而我也對她這樣的女孩子,夠好奇的

 緣故。

   除了她之外,我討厭與其他人接觸。

   任何人都一樣。

   我需要很寬廣的空間,自由發展,然而這爐灶太小,任不得我妄想。

   「那就跳出去吧,如果妳想。」她說。

   「出去以後是怎樣的世界呢?」我猶豫,面對陌生,我感覺恐懼。

   「去找適合妳的泥土,去發芽吧。」她勸我。「害怕什麼,留在這裡

 妳永遠不可能真正發光。」

   「我也許還沒發光前,就進了垃圾桶。」

   「那也無所謂,妳去吧…我會為妳祈禱。」

   然而我沒有跳脫那世界,在經過很長一段時間後,逐漸被同化了。

   這,不能說是不可惜的事。

   只是,「選擇」就是這樣兩面性的問答題,我沒有反悔的餘地。

   至於葉虹,她的人生,有著和我截然不同的選擇。

   現在想想,在某些方面,其實我們是很相似的,相似的孤獨。

   我們都是被其他人視為「爛豆子」的存在,只是她的豆子外殼,鍍上

 一層閃亮的黃金。

   「所以,不要羨慕我。」她好幾次說。「我的才藝,只是護身符。」

   「少來。」

   「真的…我…」她比著自己的胸口。「這裡有缺陷,有填不滿的東西

 。」

   「是什麼?」我問。

   「是愛。我很需要愛…」


   愛,這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十幾歲的我從來不在嘴上掛這個字眼,有點曖昧,更多羞慚,那是個

 只可意會、不能言傳的字。

   我驚訝於葉虹的坦白,她的確是很天真,面對陌生人,直言不諱的說

 愛,把所有的信賴都釋放出來。

   「妳呢,妳缺什麼?」

   「我…嗯…讓我想想吧…」我,忙不迭地逃開了。

   也許我需要的只是勇氣而已,面對現實的勇氣、反抗的勇氣、掙扎和

 拋開束縛的勇氣…

   我也需要愛。因為我不愛自己。

   如果可能,我需要一個人來愛我,很愛很愛,補足我討厭自己的那部

 分。

   只是那個時候我實在太年輕了,沒有人告訴我,愛是不能拿來協調恨

 ,就像是過鹹的食物,加糖並不能中和味道。

   後來我也才知道,真正束縛一切的,並不是外在的那層框、枷鎖、他

 人的眼光和評價、這社會給予我的身分地位名字…而是自己的心。

   這個道理,我到幾年後才了解,在做了許多錯、四處撞得頭破血流之

 後才真正明白。

   「妳的家,看起來不錯啊,」幾次,我試探性的追問。「父母不愛妳

 嗎?」

   我預期聽到一個非常片面的回答;是的,父母不愛我,他們只供給金

 錢,我有經濟上的滿足,卻缺乏愛…等等之類的,那種在未成年犯罪者口

 中的理由。

   「我父母愛我,但是那還不夠。」她說。「我需要更多更多愛,這樣

 我才能感覺到被重視的安全,如果可能,希望有個人、有一份愛是完全屬

 於我,只是我的、不是別人的…那樣我才會覺得幸福。」

   「?」我對她露出莫名其妙的神情。

   她只是笑笑,不再說別的。

   觀念上我們顯然相同;我很清楚,自己在被愛上面得到的機會多微小

 ,所以乾脆排拒它,愛算什麼,我需要權力、讚美、更多更多的東西…在

 別人眼中,我必須要是最重要的。

   我害怕被拋棄的感覺。被團體和週遭的人遺棄。

   這樣的恐懼逐漸膨脹,到了最後,我決定把自己孤立起來,於是,不

 再有人能夠傷害我,我是安全、自由、獨立的。

   物極必反。

   葉虹害怕的東西也許沒有我這麼強烈,她需要愛,很多很多的愛,情

 願溺死也不放手;外在的世界沒有人捨得傷害她,但她的不安,卻是與日

 俱增。

   音樂是最容易洩漏感情的缺口。

   我從不知道聖歌裡那拗口的外文到底是什麼意思,然而當我發聲、換

 氣…讓旋律在身體裡流動時,心就會強烈地痛起來,像是被利器貫穿一般

 ,越是痛苦,聲音越美、越亮、越清澈…。

   聲音是血。

   葉虹也是相同的,她的手指像是在觸摸我眼淚的開口,我們是最好的

 搭檔,獨唱美聲配上乾淨清麗的鋼琴…

   共鳴。

   唱歌的時候,我是樂器,我的感情振動。

   那時候的我,最誠實。

   我常常在聲音到達頂點迴轉的片刻,看看和諧的伴奏。

   真正相知朋友的基礎,就在那個時候奠定吧。我想。


   「妳知道剛剛自己在唱什麼嗎?」有次彌撒散場,她在收拾琴譜時問

 我。

   我拉扯衣袍,聳聳肩。「那不重要吧。」

   「不知道自己唱什麼,怎麼能唱出感情呢?」

   「因為我有最好的伴奏啊。」我捧她。「妳的琴,是我的指揮。」

   「我喜歡妳唱聖誕歌。」她笑笑「中文的那首…」

   「雪花隨風飄,花鹿在奔跑…妳是說這首?」

   「不,是二部合唱的『聖善夜』。」

   「啊聖善夜,眾星照耀其光明,今夜良辰,親愛救主降生?」我哼了

 兩句,把所有行頭扔進手提袋。

   她微笑。「對,就是這首。」

   「怎麼會喜歡這首歌?」我不勝疑惑。「我比較喜歡唱另外一首,神

 的國度降臨,萬世和平…這首比較莊嚴。」

   「個人喜好不同。」她對我搖搖頭。「希望明年妳唱聖善夜的時候,

 我還是妳的伴奏。」

   「如果不是妳伴奏,我就不開腔了。」我做出臭屁的跩樣。「老師求

 我也不唱。」

   「為什麼?」

   「在最好的伴奏前面,其他人都要黯然失色的。」

   對於我的奉承,葉虹只是安靜害羞的笑,她很少生氣,表情總是盈盈

 的,一切都順從,從不大聲說話。

   我們南征北討,去各個學校、教會唱聖歌。

   那是最快樂的時候。

   成績於我如浮雲,每次「趕場」回來,我累得倒頭就睡,什麼叫做小

 考、大考、抽考、檢驗考…我是一概不管的;要不是我仗勢著這張嗓子,

 幾次考試,老師早把我拿去生吞活剝,斬首示眾了。

   葉虹的成績仍然漂亮,她的分數就跟她的人一樣,是甜的。

   看在我的眼裡,多少有點忌妒吧。

   但是人各有志,我雖然不知道自己的志向到底是什麼,卻也不喜歡因

 為數字上的差異分別彼此。

   我們繼續作朋友。

   然而,在高三的聖誕節前,因為堅持不信教的緣故,我退出詩班。

   「這是歧視、小心眼、宗教戰爭…」我咒罵著指導老師的迂腐觀點,

 把獨唱的肩繡拋在團練教室裡,從此脫離那神仙一般的自由世界。

   從光鮮亮麗的獨唱,一瞬間回歸現實,而現實中的我,只是個可憐兮

 兮的高三聯考生。

   而詩班的交替是快速的,那年聖誕彌撒上,新的獨唱站在我熟悉的位

 置上,唱聖善夜,她的聲音如同我一般的好、也是漂亮、也是清澈、也是

 感情充沛…台下的老師學生,不由得在她的美聲中落淚。

   這一切並沒有什麼不同,只是人,換了,時間,過了。

   就不一樣了。

   凌晨的彌撒上,我哭。

   哭的不是感動,而是害怕。

   這世界就像是浪淘一樣,一波一波打過來,我先是站在前頭,後來就

 不見了。

   消失之後,卻沒有人會記得我曾經存在的事實。

   散會之後,我們各自回宿舍;聖誕夜的晚上,是一年中最自由的時候

 ,嚴格的校規、宿舍條約都不存在,我們帶著不住宿的同學進房間玩、學

 校請吃蛋糕點心…一整夜不關燈,大家笑鬧。

   葉虹也來串門子。「嘿,妳,原來住這裡。」

   「對啊。」我收拾床上的衣服。「隨便坐吧。」

   她看著我。「喂,剛剛彌撒上,妳為什麼哭?」

   「咦,妳怎麼知道?」我大驚。

   「我坐妳後面啊,一清二楚。」

   「騙人,妳不是伴奏嗎?」

   她想笑得奸詐,看起來卻仍然是溫柔的。「最好的獨唱跑了,伴奏留著

 有什麼意思。」

   「不會吧…」我喃喃自語。

   「在最好的『前』獨唱面前,任何人都要黯然失色的」她學著我的口

吻說。「現在,替我唱一次聖善夜吧,今天晚上的那個女高音,聲音跟鴨子

 一樣。」

   「……」

   「然後,繼續作朋友吧。」她說。「在我心裡,只有一個獨唱喲。」


   友誼逐漸的堅固。

   在那之前,「朋友」是令人畏懼的東西,如果可能,我不想結交什麼

 朋友,女孩子的友誼就是小圈圈,排斥莫名其妙的外眾,把自己包裹在小

 圈圈裡,聊著膚淺的話題。

   私立高中女校的感覺大概就是這樣。

   白淨淨的上衣、水藍色裙子、潔淨的馬尾…那是最接近天堂的惡夢,

 每個人都依隨塑造,變成「天使」的模樣,然後竊竊私語著割刀子的辛辣

 。

   發現事實之後我就逃開了,我想我還沒長大,真正的成人是能夠面不

 改色地接受嚴苛現實的一切。

   我把耳朵封起來、眼睛矇住,以為這樣就能拒絕她們喋喋不休的聲音

 、嫌惡的眼光…和我對自己,無能為力的憐憫。

   只是有些時候,當你越想逃走,就越逃不掉。

   麻木是遲早的事情。

   後來我知道,對其他人而言,我才是最辛辣的存在。

   似乎總是這樣的,不說話的人,總讓人覺得有敵意。

   而我不知道怎麼說話。

   我是顆爛豆子,泡在腐水中流淚,卻沒人看見;眾人恥笑我的不安,

 她們更不安、我也不安,糟糕的是,誰也不知道對方在想什麼。

   猜疑、怨對、冷淡疏離和細細瑣瑣,私底下的刀光劍影紛飛。

   日子持續,莫名其妙的,我就畢業了。

   能畢業真是場笑話!我想是法外開恩或者是湊巧…總之,我就畢業了

 。

   已經不記得畢業典禮上的一切,葉虹沒來,我和一堆吵雜的人聲坐在

 台下,很無聊、很沒目標;鄰座說著要上瑞士好還是英國?我想著能不能

 考上大學?

   別無選擇了,已經。

   當然,那年夏天的考季結束後,我進了補習班,在南陽街外頭,一層

 十樓的大廈,坐在教室裡,四面無窗,一點空隙都沒有的世界。

   第一次想要學飛。

   想像著十樓外高空的風是怎樣冷洌的吹?想像著沒有聲音的雲層裡,

 把英文數學講義撕成碎片,灑下來,化作雪,落在寂寞的台北。

   分數決定人生,考不上就是垃圾。

   好多年後的今天,我還能清楚回憶起把鈔票放在補習班出納小姐手上

 的感覺,很悲壯的把自尊屈服在這個制度下。

   「我的班導說,我們都是社會金字塔下面的墊腳石,其他人踩著我的

 腦袋往上爬…」我和葉虹通電話,嘮叨的訴說著。「聽起來好傷心…」

   她安慰我。「忍一忍吧!」

   「這個世界不公平!」我哭起來。「我只想要有個學校…」

   哭過好多次,眼淚落下又乾、乾了又落下…不知道自己在掙扎些什麼

 ?

   我要的不是這個!想尖叫,大聲喊出來,卻又不敢。

   「忍一忍啊…」她總是這樣說,無能為力的溫柔。

   葉虹是不用忍耐的,她順利考上大學,雖不算頂尖,也是一間國立;

 我的父母總用譴責的眼光,提醒我和她的差距,我害怕他們提起葉虹,她

 的小小成就是我人生莫大壓力。

   「給我一個地方,讓我休息吧!不要再逼我了!」好幾次夢裡驚悸的

 看見自己被排拒在大學的校門外,醒來時全身發抖。

   他們說,我是脆弱的人。

   也許是的,我的確脆弱,卻又要佯裝堅強,夜裡不安,出得門來還是

 微笑應人,自信滿滿。

   是這樣的虛偽,所以受苦。

   所以不說委屈。

   苦水只能跟唯一的朋友相訴,夜裡她聽我哭、替我擔心,我最慌亂的

 時候曾不下數次揚言要死給大家看。

   「這樣他們就知道錯了。」我笨拙。

   「妳別傻!」她大喊。

   「我完了,走不過這個關卡了,知道嗎?這條路太長遠,走不完了…

 好多事還沒做、好多人還沒碰到就要死在這裡了!」

   「撐一下,拜託!」

   「為什麼不給我機會讓我走完它呢?我真的笨到沒有未來?」

   「未來不是看考大學的!」

   「可是我走不過這關就沒有未來了啊!」我痛哭流涕。「當初為什麼

 老師會說我有天才呢?為什麼說我可以走中文呢?要是在考高中時讀五專

 去,現在就不會這樣痛苦了!」

   這樣哭著、埋怨著、心煩著的讀書,夏風吹過冬寒,一年又過去了。

   那年夏天,我考上吊車尾的學校。

   如願以償的,在荒涼的山中,一所小小的學校裡,唸起了中文系。

   終於能盡興讀自己愛的書、能享受空閒…終於能喘氣。

   「我翻遍圖書館,」興高采烈的,「老天,好多書,好多好多舊書!

 」

   「太好了。」她還是簡潔的幾句話。「山上寂寞?」

   「我什麼都不缺,我有書、有音樂、有風有雲有嘩啦啦的山澗流水。

 」

   「不想念城市?」

   「一點也不,這裡好安靜,閉上眼睛就是叢山峻嶺…我從沒這樣快樂

 過!」

   她笑了。「謝謝上帝的指引,妳找到好地方。」

   「這裡是佛教學校,」我提醒她。「妳的上帝管不到這兒來。」

   「宗教無分別,有分別的是人心。」

   「……」

   我以為這樣就安全了,我以為。

   豁然開朗的輕鬆讓我把所有的防備都放了下來,那些謹慎和畏懼,被

 幸福沖淡,像是鬆弛的刺蝟,仰天把腹部曝曬在草原的陽光下。

   危險接近,渾然不覺。


   傷害突如其來,一瞬間天地變色;最信任的朋友們都成了頂尖殺手,

 利刃插在胸口,連拔出來的力氣都沒有。

   那場意外讓我整個人都變了。

   從那天開始,我、才、真、正、學、會、長、大。

   終於懂得什麼叫做漠然、冷淡,終於曉得這個世界沒什麼東西是可以

 完全相信。

   再不說真話、再不微笑…有兩年多的時間,我沒真正笑過。

   心上的刀還在,每一步都是痛,我已經不知道自己說的話到底是真是

 假,無法辨別,不停編織謊言縫補碎掉的玻璃,一片一片,自己撿起來,

從她們鄙夷唾棄的眼光中拾起我的碎片。

   「妳別相信我,」我坦白。「我已經變的連自己都不認識了。」

   「很痛啊!」她喃喃自語。

   「我不知道要跟妳說什麼。」

   「就隨便聊聊嘛…」

   「妳最好不要靠近我,搞不好我會先捅妳一刀。」

   「為什麼?」

   「先傷妳,妳就沒力氣傷我。」我說著連自己都不明白的邏輯。

   「我們是朋友吧?」

   「呸!」我掛上電話。「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是我朋友。」

   越是膽小的人越要裝強悍,我完全拒絕聽其他的聲音。

   最嚴重的一個月,我喪失聽覺,只能看別人的脣形辨別字句,然而卻

 不知道為什麼不說事實,反而戴起耳機,播放音樂,聲音強烈到讓身邊的

 人皺眉。

   豁出去了,不在乎。

   妳們繼續說吧,繼續侮蔑我吧,就這樣下去也就罷了,最糟糕不過如

 此,我不需要這些。

   沒有人敲我的門。

   門裡是無聲的世界,我不說話,用眼神過日子。

   不哭,一滴淚都沒有。是乾涸。

   入夜想像海水奔騰波濤的聲音,拍碎在岸上,起起伏伏,遠遠的、聽

 不盡的浪啊…在心底…

   淚水匯積成海,悲傷是風,寂寞是雨,痛的時候就唱歌吧,我的海洋

 湛藍,每一道波紋都是音符,在雨中聽見餘波蕩漾…。

   葉媽媽帶著我,開著超速飛車奔馳在城市裡,我們採買、做菜、逛街

 、喝茶…每天到醫院探望葉虹。

   「綿羊油好用。」我的行囊裡多了成打的罐裝綿羊油。

   「毛衣便宜。」六、七件花花綠綠的毛衣、外套,裝箱運回台北。

   「毛襪子也好。」黑色的、白色的、棕色的毛襪塞進行李箱。

   「葉媽媽,我不吃羊肉。」我趕緊制止她的購買慾望。「可以了…」

   「好幾年沒這樣買得盡興,」葉媽媽滿意的微笑。「看妳穿的這樣…

 妳媽都沒有幫妳添購衣服?」

   「是我不愛買衣服。」我趕緊澄清事實。

   「那不行,女孩子,打扮的漂亮才好。」

   「我不漂亮。」

   葉媽皺起眉。「妳媽到底在幹嘛?」很不客氣的。

   「她忙著說服我打扮。」我招認。

   「女孩子呢……」她不以為然的數落起來。

   我只得苦笑。

   葉媽媽是個堅持的女人,在她面前我沒有招架的氣力。

   只能在葉虹床邊,看得到她的脆弱。

   一個母親的脆弱。

   她總當葉虹是醒著的,雖然我知道她那睜大的眼睛毫無意識、雖然我

 們都知道除非奇蹟出現、除非老天開恩……

   然而這一切都是奢望。

   我已經學會不再對未來多作期盼、對已經蓋棺論定的事實,沉默的接

 受,無論它再殘酷、無論再令人傷痛……事實如此,誰也無法推翻。

   葉虹的身體還在,她的心和靈魂也許已經離開。

   幾年的臥床生涯,原本纖細、娟秀的身材和臉龐都已經走了樣,這個

 臃腫、癡肥的身體、這雙空洞、迷惘的眼睛…都不是我所認識的朋友葉虹

 ;我覺得陌生、覺得害怕,面對她,我看到太多不屬於一個「人」該有的

 絕望。

   吃過飯,我幫忙收拾;廚房裡的阿嫂在洗碗,我們就削水果。

   「這段時間,我們都在想,也許讓虹虹回台灣去休養會復原得快些。

 」葉媽媽似有意若無意的,對我說。「妳覺得怎樣?」

   「回台灣?」

   「熟悉的環境會讓虹虹覺得好一些,對吧?」葉媽不顧我的錯愕,滔

 滔不絕的說著。「我們可以帶著她到處走走啊,總比在這裡好…妳瞧,語

 言不通、食物也不對胃,過得有多難過?回台北還可以常常找些朋友來陪

 陪她,多跟虹虹說說話,她自然也好得快。」

   「哎。」我艱難的發音,不知如何回答。

   「台灣的醫生也比這裡好吧?」

   「……」

   「至少我們能夠溝通,對嗎?」

   我吞吞口水。「是…是吧……我想是吧。」

   「可是老頭子就說不要回去。」葉媽媽想到不高興的地方,整個眉頭

 都皺了起來。

   「老頭子?」

   「妳葉伯伯說,好不容易出了來,沒有再回去的道理。」

   「欸……」

   「他也不想想,他在澳洲過得舒服,我和虹虹可難過死了…」葉媽媽

 想起來忍不住肝火上升,她刻意的把聲量提高,往客廳的方向如箭般射去

 。「吃什麼喝什麼?隔壁三姑六婆聊起天來都像在吵架…住在這裡幹什麼

 ?我們兩個老的,守著一個小的,成天往醫院跑,這醫院管起人來像入監

 獄……活該受氣,我上輩子欠誰來的?」

   我尷尬不安。

   葉伯默不吭聲的,坐在客廳的那一端,單人沙發中。

   沙發軟塌塌的墊子,厚厚密密的把他包了起來,乍然一看,葉伯的瘦

 小槁瘦,讓人吃驚。

   很多年前,他曾坐在我家的雙人沙發上談笑風生,那時候的葉伯,有

 著寬闊的肩膀、厚實的胸膛,是一間綜合醫院的院長。偶爾下班或是週末

 ,攜家帶眷的來拜訪。

   酒檯上站立成排的水晶杯,老爸開了酒櫃,倆人選定一瓶名酒,啜著

 喝,酒色純厚、很香,我和和葉虹偷吃下酒的核果、偷喝杯中殘汁,總覺

 得這酒實在苦得很,偏偏大人都愛……。

   一點點酒,就醉人。

   清醒的時候總發現自己已經被抱上床睡了,有時候葉虹就睡在身邊,

 有時候他們早在我昏沉沉時打道回府。

   那個時候我們都太小,年幼的甚至不了解,這些快樂回憶如此短暫。

   爸爸的酒櫃早就不在了、他的白髮如雜草般生長、年紀越大、煩惱越

 多,退休之後恍然間又老了許多,大部分的時間都躺在客廳的沙發上睡著

 ,好像永遠也睡不夠,清醒的時候抱著電視,一台一台的轉著看。

   爸再沒那種叱吒風雲的豪氣,就像被狂流磨平、磨滑的小石子,每日

 最重要的莫過於三餐菜色和帶小狗散步之類的瑣事;他說話聲音小了、見

 到我們除了笑、還是笑。

   年紀寫在臉上、髮上,是染不去的顏色。

   我懷念小時候,懷念爸爸年輕時的意氣飛揚、呼喝眾人的威風神氣、

 懷念那黑色的轎車、懷念他吩咐司機送我們上學、懷念他趁別人不注意的

 時候,偷塞巧克力酥餅在我口袋……。

   他總是生氣我的成績不好。

   被罵過責罰之後,又想盡辦法逗我開心。

   爸老了、葉伯也是老了,而我已經長大,再不會為了一塊糖、一片脆

 餅快樂。

   童年短暫,像美聲的迴響。

   淡淡的就消失了顏色。

   這個時候我突然想起葉虹。

   她也許是回去了,到那個回憶去了。

   美麗的童年故事,也許讓她流連忘返,所以忘記回來的路。

   那些故事裡,不知道有沒有我的存在?我們曾經一起牽著手去探險、

 一起偷摘醫院的花兒、穿著澎澎的花裙子踩著泥巴玩、一起唱歌、偷吃外

 婆的蜜餞……。

   她也許是回去了,到那個回憶裡去了。

   童年是無害的棉花糖,痛苦的時候,我們總恨不得能鑽回從前。

   我回不去的地方,她就這樣的捨下一切走了。

   我忍不住問自己,為什麼要長大?為了什麼,人要來這世上走一遭?

 嚐到各種痛苦、失去太多,這樣轉個圈,學會哭學會悲傷、學會忍耐學會

 失望、學著期待又學著不抱希望…拿數十年生命去苦過一回,然後揮揮手

 離開?

   這樣想著,眼睛鼻子酸澀,手裡的水果掉了下來,眼淚滑落。

   生命就是這樣過去的,在我們都還來不及說些什麼的時候,就沒有了

 ;葉虹甚至還沒來得及跟我說一聲、好多故事我也還沒來得及告訴她,我

 們得眼睜睜的看著她躺在病床上,一點一點的消失,眼睜睜的看著她的家

 人受苦。

   長大後學著不要哭,爸爸說,哭泣是一種幼稚的行為,只有孩子要不

到糖果才哭。

   隔了這麼多年,我甚至連哭的感覺都遺忘了。

   這個夜裡,哭的這樣厲害。

   浪潮拍打在我的胸口,告訴我,悲傷是怎樣的顏色。

   遺憾的音符如此美麗,是天籟化作的溫柔,靜默的夜裡我聽見璀璨的

 歌唱,漂流的旋律在逝去多年後又回到這個地方,訴說好多好多故事、快

 樂悲傷,一如往昔。

   哭泣是宣洩,眼淚,是安慰。


   臨別的那天傍晚我再度回到醫院。

   病房看護已經熟悉我的臉,他對我愉快的微笑。

   「你好。」我笨拙的問候。

   他迅速的說了什麼,拍拍我的肩膀。

   我對他投以感激的微笑,雖然語言文字上有著絕大的障礙,但不減善

 意。

   病房的窗戶微微開著,面對著院子的花叢,淡淡的香氣傳入,一陣一

 陣的鳥囀娉啼。

   看護走開去,我找了張面窗的椅子坐下來。

   床上的葉虹沉重的呼吸,我看著她,這張臉似曾相識。

   「我要回去了,」我輕聲。「妳多保重。」

   風是這樣吹著的,從不停止。

   人生的路上,我們選擇了兩種截然不同的道路行走,都是失去了很多

 很多、都是在困挫中掙扎。

   「妳該堅持的,為什麼不呢?」

   太多抉擇的時機,太多兩面的絕對,選擇了一條路,就只能一直走下

 去,回頭是來不及了的,說放棄也是不允許的,我走的是這條路,已經不

 能回頭。

   「有一次在外頭吃飯的時候碰到妳的他,帶著個女孩子,年紀很輕的

 樣子,非常輕浮;」我說。「他看到我,一臉的抱歉……妳知道吧,到最

 後,他和當初那個女孩子也沒什麼結果。」

   「我看到他,也只能笑笑而已。妳啊,就為了這樣的男孩子作傻事,

為什麼呢?我當初實在不明白啊……現在我懂了,這種感覺只有失去之後

 才明白。」

   「講什麼大道理都是沒有用的,我現在才知道。」好長好長的嘆息。

 「葉虹,妳可惜的就在那個時候,沒有人拉妳一把…走過之後就不覺得那

 麼痛了,過去之後就能繼續微笑,人生就是這樣,偶爾會摔得很疼,站起

 來的時候流點淚,以後就會忘記了,痛過留個傷疤,回憶時還能滿足的笑

 。」

   「我選擇繼續走下去,妳選擇躲起來,沒有人能說我們兩個的決定,

 哪個才是正確的。我也失去了喜歡的他,到現在心上還是隱隱的痛。」想

 起來已經是好久遠,雖然那不過是一年多前的往事。「當初我以為走不下

 去了,怎麼眾人裡就屬我最倒楣,作什麼都不好、怎樣都熬不出頭來,就

 連愛一個人,都得千辛萬苦…,我什麼都不好、都不出色,是不是這樣的

 女孩子就該什麼都沒有?是不是呢?」

   窗外送入溫暖的風。「我不躲起來的,葉虹,怎樣都是回不去了,我

 要繼續走下去試試看,這個世界這麼大,好多事情我還沒嘗試過,失去一

 個人也許很痛苦,但是我想以後總會碰見更合適的…我是這樣想的,妳覺

 得呢?」

   「在愛別人之前,我要先愛我自己,這是我這幾年發現的事實…妳知

 道嗎?我們是不能要求別人愛我們最多、愛自己最少的,如果一個人連自

 己都不愛、連自己都不喜歡,又哪有力氣去愛別人呢?」我回想高中時代

 的對話,忍不住笑起來。「我太幼稚了,一直以來,需要愛又不敢說,只

 得把自己包裹起來,用其他的東西來填充我的需要…人為什麼會這樣的不

 誠實呢?」

   沒有什麼東西,是真正屬於自己的,除了自己之外,其他的人、其他

 的感情,都附加在一個變幻莫測的基礎上,這基礎隨時都會崩毀,眼前看

 到的幸福都很虛幻。

   「沒有什麼東西是長久的,我學習心存感激的擁有眼前的幸福,不知

 道什麼時候會失去,」

   失去了也是值得的。

   「我要回台北去了,澳洲雖然很美、很乾淨,但是怎樣都不是我歸屬

 的地方,妳知道吧,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家』,人在外頭玩得累了,就會

 想回到屬於自己的地方,我想回家了……如果有一天妳也覺得玩累了、走

 乏了,就回來吧。……現在的妳在哪裡呢?無論在哪裡,那必定是一個安

 全溫暖的地方吧?是在我們的童年回憶裡嗎?…妳回憶裡的我,又是個什

 麼樣子呢?」

   長久的沉默,葉虹的呼吸聲渾濁仍舊,窗口的陽光曬進病房,在白色

 的地板上畫出方格的窗形。

   我安靜地看著這扇窗。

   這窗外的世界是我走得到的地方,而窗內的世界則是葉虹的領地,我

 偶然的走進她的圈框,卻不能長久停留此地。

   時間到了,我就得離開。

   慢慢的閉上眼睛,深深呼吸,這人生有太多我還不了解就發生了的事

 ,人有時候面對無常、面對霎然而生的巨變,除了淚眼相對外,也只能微

 笑。

   我把唇角勾出一道彎轉的弧度。

   睜開眼看,窗玻璃上隱約反映著我的淡淡笑容。


   出了病房,葉媽媽正在大廳等著。

   她很專心地看著牆上的壁畫,那穿著薄紗的天使,在午後陽光的韻色

 下,顯得格外近人,她的神色溫柔、一雙眼睛凝視著大廳裡來往的眾人,

 交握的雙手在向上天祈禱。

   我站在角落,悄悄的看著葉媽媽,心裡有一絲說不出的迷惘。

   這份迷茫從何而起?我不知道,也不能用言語明說;怔怔佇立,想著

 許多雜亂的思緒,那些來不及說再見就結束的故事、那些我們永遠不會再

 相見的人、在漠然無聲中消失蹤影的愛……永遠陪在你身邊,卻從無所覺

 的信賴和情感。

   過去的種種回憶,眼下盡為塵埃。時間沉澱,靜靜想著大地的創傷。

   葉媽媽慢慢轉醒過來,站起身來對我招手。我們往停車場方向離開。

   車行出療養所,日頭將落,濛濛的一片山色灑在深林郁草之間,森森

 高牆竟也顯得如此憂傷。

   我靜默的說不出話來。

   回程的路上,車速似乎慢得永遠也走不完一般,一座高樓掠過一座高

 樓、一片草地掠過一片草地……風這樣溫柔,夏日的澳洲,傍晚夕陽如此

 寂寥。

   寂寞的是我,還是這塊土地?

   一路無語,我在機場前下車。

   葉媽媽陪著我,取票、送行李、直到出境口。

   我可以感覺到她在身後,亦不亦趨的跟著,不發一言,靜靜看著我的

 每個動作。

   她在想些什麼呢?是不是想著正躺在床上,一年多來除了目光游移外

 ,一無所覺得女兒?

   站在她的眼前,我覺得罪惡。

   我是活著的,而她的女兒已經無所挽救?

   她看我的眼神充滿期盼,然而沒有人能給她一句踏實的回答。

   「葉媽媽,我要走了。」竊竊的,我說。

   側過頭去,葉媽媽大花艷麗的衣裳還是那樣光彩奪目,她的香水也依

 舊刺得我喘不過氣來。

   然而有什麼東西已經不一樣了。

   我說不出來的東西,已經在這短暫的停留中,改變了。

   「我要走了。」我慢慢的重複自己的話。

   她點點頭,微微的、很輕很輕,彷彿那雙肩膀上支撐太沉重的東西,

 隨時會崩落。

   「妳多保重,葉伯也是。」

   我終於能明白成人的世界,為什麼有那麼多客套和虛偽的言詞,都是

 不著邊際的、敷衍的安慰,因為說不出口、說不出心底的感受,所以我們

 說謊、說敷衍的字句。

   「妳也是。」她再次點頭。

   我把機票和出境證明交給管理人員。

   身後排了一列長長的隊伍,有的人正在話別、有的人正高聲談笑、也

 有的人珍惜這最後的相處片刻,擁抱、親吻、淚流不止。

   不知道這些人都會出發往哪裡?不知道他們以後,是不是還會回到這

 個地方?

   驗收人員們對我親切微笑。「Goodbye!」

   「Goodbye。」我小聲的說再見。

   通過層層關卡,再回首的時候,大廳裡已經不見葉媽媽的身影。

   她走了。

   提著我的隨身背包向外看,極目力之所及,這大廳裡來來往往都是過

 客、都是暫時停留,下一分鐘就要前往他地的行者。

   而我找不到自己的方向。

   每個人都顯得那樣飄蕩,從這一邊往另一邊、這一站往那一站,誰也

 不知道下次會在哪裡相遇、哪裡是真正歸屬的地方。

   我想起療養院大廳裡的畫像,那美麗的天使、赤足的腳踝站在草原的

 風中,輕輕舞著什麼。

   我想起高中時代的聖母像,那低垂的眼簾下,是對這個世界太多無可

 彌補錯誤的憐憫。

   那些最美的聖歌,都唱著悲哀的旋律。

   每一個音符都滴著血。

   都是說不出口的希望。

   我發怔的思索,在這些種種之中,找不出自己的定位,我,算什麼呢

 ?身旁來來往往的旅客形成波潮,帶著我的腳步不止的移動著自己的方向

 ,這就是人生吧,人生就是一直一直的向前走,走到什麼時候會碰到盡頭

 ?誰也不曉得。我們只能一直一直向前走,期望這個方向的盡頭有出口,

 有的人走到了自己的出口、有的人還沒來得及看清楚方向就被淹沒……。

   每個人都在找、都在漂流、都在追尋自己的那個夢,是因為這樣的希

 望所以我們不停下腳步,為了這樣微薄的追逐、為了這些期望的寄託,所

 以等待。

   葉媽媽在等待她的夢,誰也不能說她錯了、誰也不能說,她的希冀沒

 有實現的可能;葉虹也許會醒的,也許有一天,當她找到自己方向的時候

 ,就會醒來了,她也許正在和我交錯而過的這股人群中,我們看不見彼此

 ,但並不表示她已經離去。

   她還再找著自己的路。

   而我現在從這組人群中、跳往另外一組人群,我的人離開,心還在。

   我們都在追尋著自己的那個出口,每個方向都不同。

   也許我會在下一個站台看見她,她正往更遠的方向離開。

   這樣想來,就不傷心。

   「葉虹,掰掰!」

 
天使不哭泣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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