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事者已經不在了,這篇小說僅送給我們曾經擦身而過愛情,和那些已經
淡色了的回憶。
阿磔,這篇小說是你的,希望我的文字,能多少表達你無法說出口的愛情
,聊以安慰你的心願。
我會記得你,並珍惜我所擁有的一切。
linwings <au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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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封信從老家轉寄到我暫居的公寓時,我失業中。
實習結束之後,已經不知道投遞出了幾封應徵信,然而每封信都石沉
大海、毫無下落。
僥倖有幾封回音的,也都在面試之後就沒有音訊。
我想我在作夢,一個三流私立大學中文系畢業的女孩子,想在人才擠
破頭的台北,找到一份公立國中的教職,簡直就是作夢。
然而人家說台北是個創造夢想的城市,為此,雖然我的經濟情況已經
亮起閃耀的紅燈,卻從沒想離開過這個地方。
我是個好老師的,我相信,只要給一個機會,我會發揮的很好;我是
一個熱愛文學的老師,會帶領學生追求中文的美感和提昇精神上的境界。
但是,這樣的相信和堅持,也只有我自己知道而已。
於是瘋狂的製造著自己的書面履歷,把曾經發生過的一切,都濃縮在
那小小的一張紙上,而這輕薄短小的紙片,又負載了我太多太多的期盼。
剛開始的時候,我對一切抱著樂觀的想法,等待著通知、電話,每天
早上起床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下樓去打開信箱,而每天晚上的最後一件事
情,還是下樓打開信箱。
信箱總是空空蕩蕩,偶爾丟進幾張廣告,房子、汽車、通水管搬家、
超市的大減價宣傳…….。
通知信,零。
我等了一個月,在搬進租屋的第二個月初期,收到了水電通知單和這
封信。
文瑜,我是宋家揚,國小同班,跟妳同桌子的那個高個子帥哥,記得
嗎?
最近好嗎?我聽小章說妳今年畢業了,可是同學會並沒有聯絡到妳來
哦,他們說妳人在台北,我也是,有空也許能見個面。
我碰運氣的把信寄到妳家去,如果有可能,也許我們可以繼續通信,
非常想念昔日同學的模樣,不知道是妳變胖了?還是我變瘦了?
期待回音。
宋家揚
99/08/13
宋家揚?我記不得了,大概是國小哪年級的同學吧?而我這個人向來
不喜歡回顧以往,自然也不會多花力氣與這懷舊、自大,以為自己有多帥
氣迷人的傢伙浪費時間。
我把信件扔進三隻腳的書桌抽屜,坐在快要散開的椅子上繼續伏案製
作下一疊履歷表。
這次我把應徵的範圍擴大,也接受台北縣的學校,有幾間是私立國中
,素來以講求升學率為要求,基本上希望不大,不過我還是有點期待。
媽打電話來要我回老家,她說在附近的書局替我找到顧店的工作,月
薪一萬八。
我沒拒絕也不接受,只是默默掛上電話。
火紅色的電話在狹小的屋子裡聒噪的、毫不停止的響了一整晚,最後
我不得不拔掉插頭,抱著換洗衣服到浴室裡洗澡。
熱水器壞了,轟隆隆的鬼叫十幾分鐘,最後倒地陣亡。
我洗了冷水,吹乾頭髮,在風扇規律的聲音中入眠,夏夜火熱的提昇
它的的溫度,蚊子干擾我的安寧。
然而無論如何,這是一個比較過得去的夜晚,至少,隔壁的小姐沒有
帶回她不知第幾任的男朋友,表演他們的火辣熱情、前面的音樂系學生也
沒有在半夜突如其來的興致大發,拉起小提琴催眠我的睡意…。
我睡得很沉。
再次接到宋家揚的來信,是距離我收到前一封信大約半個月之後。
我剛付了房租,家裡寄來的零用錢已經去掉四分之三,剩下的只夠我
餐餐吃陽春麵。
而台北的陽春麵隨著物價飛漲,清湯如水的麵,也貴的幾乎可以說人
話。
出租公寓並沒有廚房,據說原來的廚房,已經被改成我現在居住的這
間雅房,我的床邊牆上,還有水龍頭、瓦斯口的痕跡。
這個月,我有一好一壞消息。
好消息是,有間學校通知我去面試,是位在縣郊山區的國中,通知電
話上,據說是教務主任的女性非常客氣的告訴我,學校缺乏老師,我除了
得上國文之外,如果可能,最好還要兼差歷史和美術,假期時還要輪班看
守學校。
壞消息是,他們的宿舍因為「某些天然災害因素」,需要一段時間修
繕,而如果我要通勤,每天必須花上四個小時在來回的路上。
而且,沒有校車。
那意味著我必須要每天早上天沒大亮就起床,入夜之後才能回來。
不過,教務主任也「透露」了一個非常重要的小秘密:學校缺乏老師
,來面試就等於過關。
我嚼著食之無味的陽春麵,一面考慮著接受與否的問題,一面粗暴的
扯開白色信封。
文瑜妳好,沒接到妳的回信有點失望。
不過我想妳一定是很忙碌的在找工作吧,所以疏忽了老朋友,我不怪
妳。
台北的工作好找嗎?小章說妳念的是文科,畢業之後要找怎樣的工作
呢?賣車嗎?還是百貨公司專櫃?不過我想妳如果一如以往,沒有太好的
口才和外表,這兩項職業都不適合妳吧。
我聽說以雯和玉珍都在托兒所當老師,每天跟著兩三歲的小孩子奮戰
,妳呢?餓死街頭?淪落到哪裡去了?
期待回音。
宋家揚
99/08/23
我讀著他的信,有點惱怒,又有說不出的感慨。
昔日同學居然在托兒所奶孩子,而我正面臨著飢寒交迫的困境。
我從抽屜裡抽出一張寫履歷表剩下的廢紙,又從角落抓了本厚一點的
書墊穩桌腳,低頭振筆急書。
家揚:
選擇題,請回答。
背景是一個女生在台北坐吃山空,眼下有個工作在偏遠山區,耗時
費力薪水微薄,照顧一堆十二、三歲小鬼,吃力不討好,青春歲月都得
花費在交通上。
拒絕這份工作,會餓死,接受這份工作,會累死。
你選擇哪一個?
江文瑜
99/08/27
我寫完信,用剩下的信封和郵票裝起封口,趁下樓丟垃圾的時候把信
件投寄。
回房開門的時候發現隔壁的小姐回來了,她鮮豔的銀色高跟鞋和一雙
髒兮兮、皺巴巴的男性皮鞋攪和在一起。
音樂系的學生放起不知道哪裡來的交響樂,聲音穿過木板隔間直撲我
雙耳而來。
我想今天晚上,大概又沒好覺可睡了。
回信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快速,在第三天寄到。
文瑜妳好,我的回答很簡單,接受它。
累死總比餓死好,至少不丟臉,要知道,台灣已經沒有餓死街頭的難
民了。
看來妳的工作是教書,不知道哪個學校願意接受妳這樣的老師?我想
是個可憐的學校,它們良莠不分,居然讓妳去作孽英才。
高興接到妳的回音,妳的字還是跟以前一樣沒什麼長進,再度證明了
台灣教育實在可悲,我哀嘆三聲。
聽說美娟和昭漢在稅務機關工作,他們兩個從國小同班到大學,可靠
消息表示,正在論及婚嫁。
妳呢?
期待回音。
宋家揚
99/08/28
梁美娟?沈昭漢?這兩個傢伙會湊在一起??
我有幾秒鐘維持吃驚至極的發呆神情,然後翻倒在床墊上哈哈大笑。
對於梁美娟,她的公主頭和日本貨鉛筆盒、小甜甜書包、貓咪髮帶讓
我記憶猶新,一臉頤指氣使的小姐脾氣,踱著腳下的紅色皮鞋…怎麼也無
法跟沈昭漢那個老是抱著書讀、頭也不抬的老學究連在一起。
這個世界總是朝著我們無法預料的方向發展。
我捧腹大笑之餘,找出另一張紙,草草的寫了回信。
八卦大師:
消息勁爆令人嘆為觀止,你從哪裡蒐集來這麼多大家的資訊?
接受建議,明天到那個學校去面試,運氣好的話可以拿到下個月
的薪水,免於餓死慘禍。
你現在在哪裡工作,極好奇。
至於感情問題,我這幾年呈現紅燈狀態,老媽雖然嘮叨不休,不
過暫時沒有任何打算。
身邊男人轉來轉去個個不識貨,我向來是哥兒們,從來不是戀愛
的對象;談過個位數次的愛情、單戀過雙倍的異性…如今一切歸零。
每次感情付出都是過程曲折離奇、百轉千回,老同學說起來應該
不會笑話吧。
你呢?
江文瑜
99/08/31
我把信件束緘封口,在第二天前往新學校面試時順道找了個郵筒寄出
。
其實覺得奇怪,並沒有太大力氣與老同學周旋,不過如果只是這樣寫
寫信、通通消息,倒也是蠻不錯的感覺;畢業之後親朋舊友四散東西,大
家都忙碌工作或升學課業,鮮少有人會在這時候與我聯繫,獨自坐在小房
間裡,吹著電風扇,面對家徒四壁的孤獨,還是多少希望能和外界有一點
聯絡,至少,我喜歡那種有人還牽掛著自己的感覺。
這樣想想,就不覺得寂寞。
前一夜音樂系的學生和隔壁小姐為了浴室使用權爭吵,熱水器壞了大
半月沒人修理,天天洗冷水的日子現在還好,只怕再晚些時候天氣涼了可
就受不了。
應徵的過程相當順利,教務主任親自開車到車站接我,面試只是擺個
樣子,試教到一半校長就走上台來恭喜我取得這份工作。
教師組成的甄選委員們也毫無異議。
而我在得到聘書之後才發現,這個學校根本沒有教師宿舍,而車站離
學校必須要徒步行走半小時,往台北的公車一天只有四班。
學校依山傍水,國中的教室隔壁就是國小的教室,下課的時候紛紛嚷
嚷,每個學生都曬的一身古銅色。
我立刻得到自己的班級上任。
地獄還是天堂?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等到華燈初上,好不容易拖著疲
憊的身軀回到台北的公寓時,房東告知我停水的消息。
我和衣倒在床上,眼睛酸澀的睜不開。
電扇的聲音嘰嘰嘎嘎,隨時都有停擺的可能,畢竟是二手貨的東西,
代代相傳,也有四、五年的歷史,看來是老之將近,羽化登先了。
「等我領到薪水就買個新的!」我喃喃自語的對自己保證。「再忍耐
三個月就有錢買冷氣、還有要換張新桌子、買椅子、換檯燈……留點錢付
房租吧。」
極度疲倦中睡著。
當老師並不好玩,你必須要有足夠的精力和一班二十多個小鬼奮戰,
他們都是附近山中的小孩,家裡大多是務農,個個體力充沛、是狂奔跳遠
的健將,卻不一定是頭腦靈活的資優生。
走進教室,一群男男女女全窩在教室後頭吱吱喳喳,不知道在討論著
什麼。
「喂喂喂,該上課了吧?」我拍拍桌子喊,小鬼們這才回魂,連跑帶
撞的衝向自己的座位。
坐下來之後點點人數,班上至少半數沒到。
老資格的老師勸我不要操心太多,這些學生每個月有到班十天就算不
錯,其他的八成在家照顧弟妹、幫父母下田、上山養茶…。
山中學校規模比城市小得多,一個班級也不過二、三十個學生,男男
女女都有,他們的個性純樸溫厚,還沒沾染都市小孩的浮華氣息,有時候
實在純樸的厲害,直來直往的個性很讓人擔心。
不過,學生們也有著草根性的固執。
「好了…翻開課本十四頁…」我亮出課本,提示他們。「今天要上…
」
學生開始在底下鼓譟。
「老師老師,我們不要上課!」有人嚷嚷。
「出去玩啦!」
「以前的老師都讓我們出去玩說,老師…」
「我們去泥巴塘玩!阿ㄆㄧㄚˋ去摘野梅給老師吃!」
「好啊好啊…」
「……」
他們興高采烈的討論著,心已經完全不在書本上了。
我嘆氣,這是我執教以來的第二週,教的都是二年級的班,上起課來
常常碰上小鬼們玩心大起、吵鬧著要出去。
答應他們出去玩,以後就沒完沒了,今天甲班帶出去,明天乙班也要
跟進…然而不答應他們出去玩,講台下的每個人都臭著張臉,一副如喪考
仳的可憐模樣,弄得我上課起來心裡也很不好受。
「不行。」我只能堅持。「今天一定要把這進度上完,不然之後你們
就會很累了。」
「沒關係啦沒關係啦!」
「就是咩。」
「出去玩一下又不會死…老師好小氣。」
「對嘛對嘛!」
他們又拍桌子又踹地,發出砰砰的響聲,極不滿意的。
「不行。」我強硬的說。「今天一定要上完這課。」
我的強勢,很快就壓抑住小鬼們的抗爭,但是這堂課想當然耳的也提
不起孩子們的情緒。
大失敗。
更累人的是我從沒想過自己得教歷史和美術,歷史還好,反正文史不
分家,必要的時候我還能唬唬人,但是美術可就不是簡簡單單能朦混過去
的科目,我從國中開始美術就不及格,高中時也幾乎為了家政科留級,不
要說心巧,連手都很笨拙。
每次上課,只好叫大家畫畫靜物,或是帶著白紙色筆到校園裡寫生。
教學的挫敗感,讓我覺得頭痛,每天睡眠不足,總是睡得晚、起得早
,我很快就面臨精神和情緒上的壓力。
宋家揚的信件,也空檔兩週沒有回音,我想他必然是忘記了要回信,
也不放在心上,總是這樣的,就算是好朋友說好要常常聯絡,等到有一方
中斷聯繫,另一方也就提不起勁兒,再好的朋友,也就逐漸陌路。
我們都有極好的理由。
忙。
人忙,就顧不得親朋好友的你死我活了,至於寫信,更是別提。
我多少有點失望,畢竟自己剛開始有意思要與老同學保持聯絡,卻又
無聲無息下落不明,期待落空,總是會有一些無奈。
不過,我也已經碰過太多這樣的例子,對於希望,慢慢不抱什麼非分
之想;至少現在已經有了養活自己的工作、每個月足以塞牙縫的薪水、一
間可以安身的住處,而且,我換了新的電扇,也買了蚊帳,從舊書攤找了
幾本很厚的經裝書穩定三腳桌的平衡。
每天晚上坐在桌前模擬第二天的教學,都有一種躊躇志滿的飛揚傲氣
,雖說第二天上課的時候又會遭遇無法預料的挫折感。
就當我對宋家揚的來信失去期待的時候,他又寄了信來,這次的信件
採用電腦打字,只有信紙上簽著他那率性瀟灑的一筆名字。
文瑜妳好,這幾天忙的不得了,回信晚了。
我念的是電腦方面的東西,現在在臺大醫院,工作有時輕鬆有時忙碌
,誰也說不准明天會如何;碰到許多新鮮的人、事,絕對比妳在學校裡混
吃等死有趣。
我的空閒時間很多,也因為如此,許多人都會跟我碰上面,有時候在
醫院裡遊走,還會遇到昔日同學來這裡掛病號,聊聊談談,自然湊齊很多
消息。
至於感情這種東西,時機問題,該輪到妳的時候誰也躲不掉,我與妳
情況相似,女生們來來去去當我是大哥,訴說心事吐吐苦水,下一秒鐘又
移轉到別的男孩身邊,我是她們煩惱時候的清道夫,卻不會是停泊的終點
站。
工作怎樣?過得去嗎?請繼續告訴我妳的消息。
期待回音。
宋家揚
99/09/13
讀過信之後,心情好過一些,至少知道有人和我一樣倒楣,在感情上
跌跌撞撞,也是件賞心樂事;我沒有什麼同情心,只知道當自己摔跤的時
候最好也要拖上別人來當墊背。
本性邪惡,我實在不該當老師的,這是個太清純崇高的職業。
家揚:
學校工作辛苦,要負擔太多我肩荷不起來的行政責任,小鬼們一個
比一個頑皮,我常常不知道該拿他們怎辦?該上課的時候喊著要出去玩
,不給出去就苦著臉瞪我,好像我欠他們幾百萬…。
除了國文之外還要負責歷史、美術科,我的藝術天份只長到幼稚園
畢業,到現在還只會畫小人頭…無能為力。
老資格的老師摸魚打混,新手老師如我摸不清狀況,有時候覺得給
我教的學生真不是普通可悲,是我讀的書不夠多?還是我不適合教書?
臺大醫院很好,不知道你是作什麼方面的工作?整理病歷表還是掛
號?
如果我還要繼續教書下去,總有一天會勞累過度,到時候生病了就
去那邊拜訪你,請給我半價優待。
江文瑜
99/09/14
寫完信之後,正在封緘,聽到房東太太敲隔壁小姐的房門,吵吵嚷嚷
的警告她不准再隨便帶男人回來。
音樂系的學生跑來找我,偷偷的說房東找藉口不換熱水器,又說我們
的水費過高,一定是房東搞得鬼。
我惟惟諾諾的敷衍了,心裡有些不悅,我並不擅於應付這樣的糾紛,
如果可能,希望自己永遠不要碰到,然而就算本身不願意,麻煩還是層出
不窮的跳出來,撞擊我薄弱的外殼。
我考慮要換地方住,但是依照薪水袋裡那幾張薄薄的鈔票,能選擇的
環境和房子設備可能比這裡好不到哪裡去,況且合約上清清楚楚,一簽就
是一年,現在搬走,我得還要負擔違約金賠償。
而且,住別的地方也許問題更多。
我很煩惱。
職場上又有新的麻煩出現,學校裡附設餐廳,每個月輪值一位老師監
督,這個月輪到我。
不曉得別的老師是怎樣處理這樣的問題?但是輪到我,每次只要我對
菜單和採購的東西有意見,廚師就嚷嚷著他不要幹了,說要讓我看著辦。
我簡直不知道該怎麼說話才好。
分明每天午餐的菜色是越來越爛,但是面對一直威脅著我要離職的廚
師,我一句重話也不敢說。
年紀大一點的老師們對於菜色的不滿溢於言表,然而他們從來不當著
我的面建議,而是私底下竊竊私語,他們的聲音,卻又有意無意的讓我聽
見。
這真的是一種很可怕的心理壓力,我無形之間就被其他人孤立起來。
每次走進辦公室,面對四面八方左邊右邊的其他老師,我都抬不起頭
來,而他們也沒有人願意多跟我聊一下、討論一些關於學生的問題,總是
匆匆的走過,從不正眼看我。
我的心情,如同沉在壓抑的休火山一樣,表面嘻笑如常,底下卻暗暗
的積壓著怒火。
外在的壓力和內在的壓力雙管齊下,我想,再這樣繼續下去,我必定
會提早去向宋家揚報到。
臺大醫院,應該有精神科吧?
文瑜妳好,還記得以前上課的時候,我們也是動不動就嚷嚷著要出去
玩,對嗎?而且當學生的我們都很聰明,專找那種年紀輕輕經驗少少的老
師要求,食髓知味,到最後就變成理所當然。
讓我提醒妳,上學可以是一種遊戲,遊戲的規則是妳制定的而不是學
生,雖然沒有必要要用到教鞭去恐嚇他們,卻可以用取巧的手法,例如,
交換條件…,不過不要讓他們以為妳好欺負哦,雖然我也不認為誰敢欺負
妳。
老老師的想法可以多請教,我想對於妳這樣的教學白痴而言,應該是
蠻有用的經驗。
我在醫院的工作,屬於製造麻煩科,薪水微薄、代價高昂,沒什麼好
說的。
如果妳要來,我在大門口三尺外鋪紅毯迎接,至於半價優待,集滿換
藥單印花五十枚,請向櫃檯申請貴賓卡。
期待回音。
宋家揚
99/09/20
PS:永遠不要否定自己,切記切記。
家揚:
我的同事對我老是不滿意,他們也不說清楚原因,底下嘰嘰咕咕,
完全是考驗我的耐力;總覺得這個環境似乎和我不合,也許我該換工作
,你覺得呢?我想我不適合當老師吧,教師這個職業環境實在令人頭痛
,我甚至還得管學校廚房的每日午餐…,這簡直就是個無聊的大笑話。
沒聽過醫院裡有「製造麻煩科」的,如果有,那你一定是其中最大
的麻煩。
為什麼你總是用電腦打字寫信,一點誠意都沒有,雖然你那筆字也
一樣叫人不敢恭維,至少比冷冰冰的印刷字好多了。
給我你的電話,打電話比寫信方便多了,我也給你我的電話,記好
了,(02)XXXX-XXXX。
江文瑜
99/09/20
我趁著空堂的時間趕快把信寫起來,寫完的時候,正好打起下一堂課
的上課鍾,抱著課本我匆匆往教室方向跑。
一進教室,倒在桌上睡覺的學生無視於我的存在,記需呼呼大睡著,
他的酣聲如雷,幾乎壓倒了我的說話聲。
當我背過頭去寫黑板的時候,就聽到陣陣響亮的「耳語」從後方傳來
,轉頭瞪視他們,勉強控制住秩序,然而不過一會兒,就又故態復萌。
我忍耐著不要發脾氣,卻又無法壓抑心底的憤怒。
「又來了你們!」我幾乎要這樣翻臉罵人。「你們難道不知道現在是
上課時間嗎?」
有一瞬間我開始質疑自己的教學能力,是不是沒有辦法吸引學生的眼
光和注意?修了兩年學分、實習了一年的經驗,卻在實地面對這群屬於自
己的學生時,毫無用武之地。
對我來說,這是一份工作,然而對學生來說,來上學又是為了怎樣的
因素呢?
我站在講台上呆了一陣子,有幾秒鐘的時間說不上話來。
「遊戲」,家揚說,上課可以是一種遊戲,除了教鞭,還有取巧的手
法。
「你們曉得…」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出奇柔和。「老師是新來的,我
的朋友同學知道我在這裡教書,都想要我帶他們來玩,你們知道哪裡有地
方值得推薦的嗎?」
「知道!」全班異口同聲,一下子秩序混亂起來,每個人都想要爭著
告訴我他們所知道的地點和特色。
「聽起來很好玩的樣子耶!」我故作無知的模樣,「可是這些地方連
我都還沒去玩過…」
「老師老師我帶妳去玩!」一干熱心十足的小嘍囉馬上自告奮勇,連
正在昏睡的傢伙也精神奕奕的坐了起來。
「我看我們乾脆現在就出發好了!」有人開始在後面提議。
「好啊好啊好啊……」群起附和,鼓譟的聲音幾乎演變成暴動。
「等等等等,你們安靜一下…」我控制場面,冷靜的說。「我想出去
玩,你們也想帶我出去玩,可是如果我們現在就跑掉,沒教完進度,你們
趕不上期中考,校長會叫我滾蛋走人的,到時候哪裡都玩不成了……」
「啊……」失望的嘆息。
「而且如果現在就立刻跑出去玩,一點計劃也沒有,我也沒有準備,
就連替你們準備點心的時間也沒有…」
「點心?」又是一陣喧嘩。
「這樣好了,如果大家這週都好好上課,週末的時候我們一起出發去
玩,行程你們安排,可是要說好哦,老師膽子很小,不要去危險的地方玩
,你們要把我帶出去,就得也把我送回來…我出了問題,我媽媽就要找你
們算帳了!」
「不會的啦…老師!」幾個剽悍的男生在後頭保證。「一定讓妳安全
回來。」
「那我們就先來上課,趕快把這些進度上完,我就可以放心出去玩、
你們也能有時間去準備行程計劃的問題。」我理所當然的說。
那週的課上的無比順利,不多久,乙班很快的就知道甲班要跟我集體
出遊的消息,也鼓譟的要一起去,而我也開出同樣的條件。
單純的孩子們認真的接受了我的要求,而且興致勃勃的討論如何去玩
?交通問題和吃飯的問題。
他們在上課的時間,為了不耽誤我的進度,也不再胡鬧,而且,異常
專心。
他們的專心給我了足夠的信心,我想這些連帶關係總是影響了教學素
質,總之現在師生盡歡;而那個週末,我帶著兩個班的學生真的作了一場
校外教學,上山摘水果、下河撈蝦子,中午時分,我分發帶來的點心,這
小小的意外驚喜,讓每個人都笑開了臉,我也承諾如果大家都能好好上課
,每次月考之後可以進行這樣的郊遊或是露營。
這樣的承諾,贏得學生的歡呼。
我想也許是因為這是個山中學校,學生風氣還算純樸,所以這種花招
很快能收買學生的心,不過無論如何,這對我來說,算是一個小小的勝利
。
回家的路上,我特意買了新的信封、紙,趁著興奮的情緒尚未消退,
趕緊寫信給家揚。
軍師:
你的建議果然好,現在我跟學生的關係可以說是冰霜初融,大有轉
機,對一個老師來說,這是個再好不過的開始。
寫信給你是因為我壓不住自己的喜悅,把這種感覺與你分享。
江文瑜
99/09/25
家揚的回信並沒有我想像中的快速,他拖延到十月初才寄來;這個時
候,我和其他老師的關係已經到達水火不容的地步,有幾個老師反對我帶
學生出去玩,他們認為那樣會浮動學生的情緒,指責我過分驕縱學生,給
他們造成麻煩。
而廚房的工作還沒結束,每天當我又得面對廚師的鄙夷眼神和其他教
職員、學生的非議時,我都有一股想要去廚房揮刀殺人的衝動。
然而一點點的理智總是適時出現,阻止我的暴怒,但是這樣的理智越
來越薄弱,我不確定還能維持多久。
文瑜妳好,堅持分為兩種,一種是強硬、一種是溫柔,適時的強硬可
以讓其他人明白妳的理念,而恰如其分的溫柔能幫助妳被別人接受。
在說環境不合之前,先想想是不是自己打開了封閉的門,妳不先接受
這個環境自然它也沒必要接受妳。
我喜歡電腦打字,因為它方便,這是我對懶惰的堅持,而且很強硬。
我也喜歡寫信而非電話,媽媽說,電話不可以隨便給女生,否則會有
太多禁不住我無敵魅力的美眉打來騷擾我。
喜歡妳的第二封信,羨慕妳的工作,當個好老師吧,文瑜,讓很多學
生記得妳的名字,讓妳的人生有價值。
期待回音。
宋家揚
99/10/03
我再次承認宋先生的臭屁果然非比尋常,他可真是自以為媲美天王帥
哥呢;不過,閱讀他的來信讓我愉悅,而且,很感動。
我也承認他說的對,我的確有些刻意的把自己和其他教師分開了,剛
開始是因為他們不接受我,再來就是我拒絕接受他們。
我就像是站在大門口呼喊媽媽的小孩,手裡握著鑰匙卻不知道怎麼使
用,人常常會這樣子的,換個角度就能找出解答,卻固執的不願意轉個方
向。
旁觀者清,家揚很能抓住我的問題,我突然想要與他見面談談,把最
近的所有問題都告訴他,和他交換意見,有些東西不是光訴諸文字就能釐
清,我需要智囊團的幫助。
家揚:
出來見個面,吃飯聊天好不?我有很多問題想要向你請教呢,這
些不是光在信上寫寫就能解決的。
老同學多久沒見了呢。
江文瑜
99/10/03
信件投遞出去之後,回信出乎意料的快速,白色信紙上只有簡單的三
行字。
文瑜妳好,妳的問題要自己解決,而不是拖賴給老同學。
開啟寶盒的鎖匙就在妳手上。
期待回音。
宋家揚
99/10/05
第二天上班的時候,我忐忑不安的走進廚房,廚師把採買來的帳單和
生鮮丟在桌上,一個人翹著二郎腿坐在圓桌的另一端抽煙,一屋子的吞雲
吐霧。
「王先生,我的支氣管有病,」我委婉的說。「不能聞煙味。」
他哼了一聲,人站了起來,把煙屁股擰掉,冷著臉不作聲。
我低頭看了看今天的菜單和帳單、又檢查了一下蔬菜水果之類的東西
,帳單沒什麼問題,可是買回來的品質幾乎不能看。
這樣的差異性讓我皺足眉頭。
可是我還沒開口,廚師已經不高興了。
「江老師…妳還要看多久啦?」他惡唬唬的說。「偶們要開始煮菜了
說,這樣會趕不及中午開飯啦!」
「可是…」我無奈地想說什麼。
「可是什麼可是什麼?」廚師抓起一旁的杓子,猛力敲了起來。「可
是什麼妳去找總務主任說啦,媽的老子明天不幹了!在廚房裡給火烤還要
讓妳嘮嘮叨叨,妳自己去找廚師啦,我明天不來了…」
又來了,這廚師向來都用「明天不幹了」來壓我,他氣勢洶洶的模樣
,簡直離譜。
但是我不敢想像他要是明天真的不來了要怎辦?廚房開天窗了!午餐
難道要大家喝白開水嗎?而且算起源頭來,都是我逼走他的,據說廚師和
總務主任是親戚關係,得罪了他,我也不好過啊。
已經是最後幾天了,過兩天,廚房監督就會換人,到時候我就輕鬆了
吧?我安慰自己。
然而到中午的時候,餐桌上擺開來的午餐簡直是讓人食不下嚥,皺巴
巴的小白菜裡夾雜幾條菜蟲、營養不良又乾癟的黃瓜片炒甜不辣、青椒肉
絲裡大部分是湯水油脂,幾條肉絲掛在上面充當裝飾…,而飯後水果蕃茄
已經爛了,散發一股怪味兒;大部分的人都在看到午餐的那剎那轉身往門
口走去。
教師餐桌上,大家的氣氛都相當僵持而凝重。
我不知道該怎麼解釋這一切,然而,每個人都沉重的看著我,希望我
能說出個所以然來。
沒人舉筷下著。
我聽見廚房裡廚師洗鍋的聲音,嘩拉拉的水響。
然後,當我還搞不清楚自己在作什麼的時候,我已經站起來,把桌上
的菜端起來,走進廚房。
廚師聽著收音機裡的台語歌,哼哼唱唱,等到他發現我走進來,臉色
馬上陰沉戒備起來。
「幹…嘛?」他拖著長長的聲調,沒好氣的說。
「王先生,我是來叫你滾蛋的。」我冷冷的說。「你明天開始可以不
用幹了。」
「為為為…為什…」他錯愕的,幾乎沒敢相信會從我這邊聽到這句話
。
我把菜摔在他桌子上。「你看看,這就是你今天給老師和學生的午餐
,這樣的爛菜值得每天請你作嗎?我讓學生去掏餿水桶、討剩飯能吃到的
都比這個像樣!我看你別作了!我馬上下山去報社登廣告,替學校找新廚
師,這幾天空檔我掏錢請大家吃便當。」
「我我我…」廚師大驚失色,他從我的表情上看出這次可是玩真的。
「我我…妳不能這樣趕我走,我跟學校有簽約的…我我…我告妳們哦…」
「好極了,簽約。」我微笑。「那又怎樣?你要告我嗎?告學校嗎?
那好,我馬上把你在這裡的表現提給法院看,我們還可以現在就把今天的
菜色拍照存證,順便再帶幾個學生老師去法院,現在坐在餐廳的每個人都
是受害者,我相信大家都會很樂意叫你滾蛋,我們最好徹底檢查帳單,看
你到底污了多少錢…你要不要試試看?」
「幹!幹妳XXXXXXXX!」他開始失控的摔起碗盤。
「隨便你幹誰。」我異常冷靜。「我給你兩個選擇,一是你明天快滾
、二是從明天開始給我老老實實作事情,每天的菜色只要有問題或是你又
給我擺出這副嘴臉,我就跟你拚到底了,我要看看這學校到底是怎樣厲
害,你不幹大不了我來煮飯,我不幹的話誰要來替我上課!」
我幾乎是風嘯一樣的衝出廚房,走進餐廳,赫然發現所有人仍然保持
原樣的坐在位置上,傾聽我在廚房與廚師的對話。
眾人一陣沉默,我看到總務主任在座。
總務主任是一個中年婦人,燙了一捲爆炸頭,她向來跟我沒什麼交集
,見面也是點頭招呼而已。
而現在,她的表情鐵青。
我是豁出去了,聳聳肩。「算了,我請大家吃便當,去鎮上自助餐店
叫菜好了。」
一面說的,腦中不由得浮現出這個月的支出收入表…啊,地獄離我不
遠矣。
然而從那天開始,我逐漸挽回了與其他老師日漸疏遠的關係,雖說,
我也同時與總務主任成了不共戴天之仇,不過這個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是這
樣的,有好就會有壞。
人生有時候真像是超級市場每天最後的便宜大特賣。
你買到了便宜的大西瓜,回家來剖開才發現裡面一大半是爛的。
總是這樣,習慣之後就無所謂了。
至於那個臭脾氣的廚師,很可惜,他並沒有打包離開學校,有個當總
務主任的小姨子,地位當然是屹立不搖,不過,他也收斂了很多,看在許
多人眼裡實在是大快人心。
後來有一些老師跑來贊同我的行動,不過對於這些馬後炮,我抱著敷
衍了事的態度,笑笑而已。
家揚:
你說話可真夠毒辣,不過還好,在我發揮「強硬的堅持」之後,和
同事之間相處的問題也迎刃而解,然而也卻因為同樣的因素,和總務主
任之間有了不愉快,我想我還沒學會什麼叫做「溫柔」。
兩天後就是期中考,這段時間我覺得自己教學越來越熟練,也有了
信心,每天上課都很開心,迫不及待的與學生分享我的新感動,傾聽他
們的回應,我喜歡這種共鳴的感覺。
我也喜歡你適切的建議,那給我很大的幫助。
江文瑜
99/10/07
考完第一次期中考,當我興致勃勃的開始改起手邊的考卷時,臉色和
心情隨著分數一起滑落。
跌進無底洞般的谷底。
這是什麼成績啊?我簡直要尖叫,好幾次以為自己在作夢。太離譜了
,這和我原先想像的完全兩樣,我真不知道該怎麼把成績結算,拿出去給
別人看。
如果說推銷員是以賣出產品數量為業績,作老師的我就是拿學生成績
為評量,而我這次的評量結果,只證明了一件事情。
不是我、就是學生有問題。
我當然不會有問題,捫心自問,我已經盡力了,上課認真、考前複習
,所有重點部分我都一再提醒,拜託大家回去唸書,現在考出這樣的成績
,急的我只想揍人。
都是對這群小鬼太好、太溫柔客氣了,所以他們全爬到我的頭頂上來
。
熬夜改考卷,隔壁的小姐繼續興奮的傳來嗯嗯啊啊的聲音,弄得我非
常火大,差點沒用腳踹爛這片薄薄的木板牆。
天氣越來越熱,新買的電風扇吹出來全是熱風,熱的我全身都在發燙
,外面高溫,裡面火烤,雙管齊下我幾乎要抓狂。
我衝出去,站在隔壁門口,用力擂門。
「安靜點!」我尖叫。「你們不知道隔壁有人住嗎?」
瘋狂持續,我的汗水淋漓如漿水,濕的一頭一背,午夜的雨堅持的在
雲層中徘徊,它們沒有降下來。
我在盛怒中把卷子塞進抽屜,翻出信紙來寫,而且立刻投郵。
家揚:
我的學生考出非常「漂亮」的成績給我看,幾乎把我氣死。
要求他們考個「樣子」難道很過分嗎?我希望的不過是不要讓我在
別的老師面前丟臉而已,最起碼不要倒數啊。
改完考卷,我氣的發抖,不知道明天該用怎樣的表情去面對這些小
鬼,他們真是讓我太失望太失望太失望了。
我打算延遲發考卷的時間到下週,我也不想要擺出晚娘臉給學生看
,你有什麼好建議呢?
江文瑜
99/10/14
文瑜妳好,連續接到兩封信很有趣,妳好像已經陷入死胡同去了爬不
出來;先提醒妳一點,學生是人,在問他們為什麼考得這麼爛之前,先問
問他們有沒有盡力吧。
我記得我們國小的時候考起數學來,妳都是那個被點名叫到講台上挨
打的犧牲品,妳總是哭著對我說妳的數學不行、聽不懂,不是不用功,我
現在還清楚記得妳的眼淚是那樣哇啦哇啦的流個沒完。
我沒念過當老師的書,不過想想以前,看看現在,也許妳不該給學生
過高期望,他們會受不了。
再來,排倒車尾也不是不好,一個學校總有個班級得排名末尾,換個
角度想,其他老師會感謝妳的。
期待回音。
宋家揚
99/10/16
PS:希望這封信能即時趕到,解救妳的學生於震怒巫婆的水火之間,
阿彌陀佛。
我重複閱讀了三、四次這封信,一時之間彷彿回憶到當年在學校時的
悽慘狀況,我總是反應特別慢、考卷考的特別差、作業忘記寫的那個小可
憐蟲。
尤其是數學。
我還記得每次考數學的時候自己有多麼緊張,我總是無法正確的回答
出老師要的答案,然後考出非常「可觀」的成績,發考卷的時候得到講台
下去撿試卷、吃棍子、站在教室後頭半蹲以示警戒。
總是學不了乖啊,我回想自己的童年,一直到今天,我仍然痛恨數學
這科目給我帶來的傷害。
可是越長大,我逐漸的「社會化」了,慢慢的,我達到了那個其他人
都認可的標準,然後把這些標準帶回我的學生群中。
我期望他們有傑出的表現,讓我在同事眼中建立自己的地位,我需要
那些叫做「面子」的東西,然而我的學生他們也同樣需要。
週一的時候,當我把考卷發下去時,心情出奇的平靜,台下的每顆腦
袋都縮緊脖子,我想他們已經習慣被老師數落自己的成績表現,就像我以
前一樣,留下一堆憎恨的傷口。
「我只問你們一句話,」檢討完考卷,我說。「你們盡力了沒有?」
沒人回答。
「如果沒有,那說什麼也是白說,如果有,那是老師教的方法不好或
是你努力的方法不對,不怪你們,盡力就好。」
「……」
「盡力了嗎?」我又問。
「有…」很小聲的聲音。
「真的盡力了嗎?」我嘆息的問。
一個平常比較大膽的男生在後頭埋怨了起來。「我…我很想盡力啊,
可是我每天回到家就得照顧弟弟還有幫媽媽洗衣服,我沒太多時間背書啦
。」
「我們也是…」
我想了想。「喜歡國文嗎?」
「喜…歡…」回答我的是寥寥落落幾個聲音,都是成績不錯的那幾個
。
「中文是很美的東西,」我看著課本,看著白紙黑字,這堂課該上的
是唐詩。「你們該用更活的方法來學這些解釋、注音和字彙…我來想辦法
讓你們不要勉強記,勉強背書是最糟糕的,要對文字有感覺才對…我們這
堂課來學唱歌,把課文放進歌詞裡,有空就唱,你們就很快能感覺到文字
的漂亮和律動了。」
台下的學生聽到唱歌,都饒有興致的看著我。
我暗暗告訴自己,得把這些教條化的課本化作自然的教材才行,這是
我給自己的新課題。
學生既然有心學,那我得克服先天上的困難,讓他們能學到最多東西
;我開始把課文當成是故事,詩可以入樂、詞曲當然也可以,不一定要校
外教學,我就能讓文字生活化。
我把自己的藏書都搬來學校,又花錢給他們添購一些書籍,希望學生
能多多少少從看書中學習文學的美感。
好想告訴我的學生,文字並不是僵硬的東西、死背的記憶,而是一種
發自內心、活躍、可以控制、表達自己的柔軟天籟,我用文字說話、寫作
、歌唱、議論…在在都是美的表現。
雖然不知道學生能感覺到多少,但我總是全力以赴。
文瑜妳好,今天心情很不好,所以想到一個問題寫信給妳。
想問問妳,妳是不是那種會動棍子揍學生的人?如果是,會是在怎樣
的情況下?更好奇的是妳已經揍過學生了嗎?還是抱定主意絕對不打人,
要作個善良的愛心老師呢?
最近工作很忙,簡直是虐待,搞得我頭昏腦脹天天都想睡覺,而且火
冒三丈,人家說人定勝天,我只想要用腳踹踹自己的腦袋,看看灌輸我這
觀念的是哪個白痴?
和死亡爭戰,幾乎不可能,這在醫院裡看多了。
羨慕妳,為許多活著的生命找出路。
期待回音。
宋家揚
99/10/20
二十號的時候我接到這封信,這時候的我正忙著和自己新編的課程奮
鬥,根本沒有時間去多想,滿腦子只是不停的攪動著,看要怎麼把白紙黑
字的課文轉化成學生能輕鬆接受的教材,也許我該加入更多音樂、也許我
該引進鄉土文化、也許我該把閩南語也放進教材裡面來一起上課,但是教
材也得配合考試。
我開始感覺得到這個學校對學生的期望並不是太強烈的升學,畢竟,
這只是個山區國中,學生們義務教育讀完之後也許念念高職、讀讀五專,
這已經算是不錯了的,只有少數家長願意讓孩子去念高中考大學。
麻煩啊,他們都嫌讀書太麻煩了,還不如趕快畢業賺錢。
我看著茶農婦女們端著板凳坐在騎樓下,處理烘乾的黑污污、揪緊了
的葉片,她們還維持著舊時代的觀念,就像這些葉片一樣。
乾乾的她們,乾乾的我。
我問自己有一天會不會動棍子揍學生,也許會,也許有一天會,等我
的耐心磨平了、信心吐乾了,也許我就會。
也許有一天會碰到一個頑劣不馴的學生,在盛怒之下我舉起教室背後
的掃把,把清潔髒污的工具當成是發洩憤怒的器具。
也許我會,家揚,也許我會,我並不是一個有著夢想愛心、美麗溫室
下的傳道士,只是台北街頭的某間公寓裡,一個三流大學畢業領有十年臨
時教師證書、寂寞的城市旅客。
我的愛心隨著薪水袋裡的厚度增加,又隨著月曆上的日期逐漸減少,
一月復一月,誰知道什麼時候會讓這樣的輪迴停止。
家揚:
問題收到,考慮中,現在沒打學生不代表以後不會打學生,誰知道
,也許是明天。
醫院本來就是和死亡賽跑的地方,有人跑的遠一點,離死亡就距離
長一些,我很敬佩在醫院工作的人,你們要有很高的智慧和更多的耐心
;我在學生身上看到的也許是生命的希望,你在病人身上看到了什麼?
我開始想要談戀愛,愛情也許是最好的依靠,我能在其中找到溫暖
和支持的方向,還有對自己人生的期盼。
我很寂寞,在城市裡遊走,週休二日的假期看著窗外的狹小街道,
聽收音機裡的音樂,覺得自己異常孤獨,你呢?
江文瑜
99/11/01
文瑜妳好,好極了,我等妳這句話很久了說,我們來談戀愛吧,妳情
我願,這是件兩全齊美的事情;不過談戀愛不可以動感情,只能談而已,
談談愛情這到底是個什麼東西,然後妳去找自己的依靠,我不給妳靠,因
為我沒力氣。
愛情不會給妳依靠的,小姐,如果妳自己都站不穩的話,妳只是在找
推託的支撐點,而哪裡有笨蛋會給妳免費當支撐點呢?妳可能超重了。
我在病人身上看到的是死亡招手的悲傷,未來與這裡無緣,妳看不到
真正的笑容,只有自己。
我比妳更孤獨,比妳孤獨千萬倍,但是我不會去找愛情的支持,那不
重要,重要的是生命,只是生命而已。
記得,寂寞的時候就想念我。
期待回音。
宋家揚
99/11/06
家揚:
你說起來好像自己是病人的樣子,是醫院的生活讓你僵化了嗎?
健康的人該有健康一點的想法,我也只是想談戀愛嚐嚐甜蜜感覺而
已,這又不是什麼大錯誤。
孤獨寂寞的感覺誰都會有,去找個漂亮的女孩貼心和你作伴吧,白
天給你做飯、晚上幫你暖床,這不是個很好的點子嗎?
山上就要入冬了,天氣開始冷了起來,附上一片棲樹葉子,據說這
種葉子看起來幾乎可以與楓葉相比擬,夾在書頁之間非常漂亮。
江文瑜
99/11/08
附註:不要隨便說女生超重,不然我會提早去臺大醫院掐死你。
我把乾掉了的棲樹葉子固定好,用熱膜壓過,安放在兩片塑膠之間,
熱融過的合成品,把這美麗的葉子永恆的留在它最美的時候,永遠不會消
失。
這時候我覺得有些諷刺起來,這樣美麗的葉子是不適宜寄給醫院工作
的朋友的,已經根絕的生命被永恆保留,簡直像是電影裡面醫學怪人家中
收藏的乾燥昆蟲標本、泡福馬林的人體臟器。
可是信件已經封緘了,我不想再取出來,這不符合我的習慣,我不喜
歡作後悔的事情,而且換個方向來看,這是最美麗的一瞬間。
重複多看幾次家揚的來信,我開始有點莫名其妙的感覺,總覺得他好
像不只是在醫院裡工作那樣的單純。
這種感覺說不上來,我沒有辦法指出他的來信中哪一段、哪一個句子
讓我有不安的情緒,但整體結合起來,我就是有這樣奇異的感覺,他彷彿
是在掙扎些什麼,很奇怪的。
尤其是最近的這封信,當他談到死亡和孤獨的時候,雖然只是短短的
幾個字、幾個句子,卻讓我有強烈的不安。
怎樣的不安,我也說不上來。
說要談戀愛也只是開玩笑而已,有時候這樣覺得如果能這樣談個戀愛
也不錯,對象不一定要好,也不一定是要個老師或高知識水準的人,我的
標準在哪裡其實自己也摸不住。
收音機裡的音樂傳出幾個男聲合唱,他們高呼著「地老天荒…天荒天
荒天荒」,愛在他的的歌詞裡顯得這樣平鋪直敘、理所當然,愛就是愛,
就是這樣簡單的一個名詞。
對我來說卻是好長好長一段路。
我當然不會期待愛情來解決一切,有時候只是想有個依靠而已,只是
這樣的單純期望,我是平凡人,喜歡平凡的感覺,我也想要為另外一個人
煩惱一下、吃醋一下,在那個人面前,我可以放下自己是老師的面具、放
下這些制式的課本、不要再說些美好的文化和精神價值觀念,只是單純的
做自己。
當然這種想法,我不會傻到去跟任何人說。
宋家揚也不行。
我想他一定會重重的嘲笑我,就像這封信一樣。
期待什麼、需要什麼、能得到些什麼,誰又知道,在這個莫名其妙、
緣來則聚、緣盡則散的世界裡,你怎麼能確定自己能擁有什麼?家揚說的
沒錯,我們只能掌握自己的生命,只有生命而已。
幸福是奢望、愛情也是、友誼也是、人生只是一連串的期待和破滅,
除此之外誰又能多求些什麼?
我已經很明白這些了,然而心仍然會偶爾的抱著期盼,一點點的希望
。
我們得要靠希望活下去,就算只是螢頭燭火,也是好的。
很多年前,當我還只是個單純孩子的時候,長輩總會互詢問『長大要
做什麼?』
這是一個玩心理學揣測的遊戲。
講誇張了,大人們會訶責你的天真;講的謙虛一點,他們又不滿意,
覺得這孩子真是沒出息。
你得忖度長輩的心意,回答出他們喜歡的答案,從總統、醫生、老師
、記者…到媽媽。
總之,我一直覺得這是個讓小孩捉摸人心黑暗面的問題。
我也一直應付的很得體,雖說那些曾經博得父執輩稱許的答案,現在
早就不復記憶了。
如今若有人問我,現在妳長大了,想要做些什麼?
我會說,希望自己能做些讓自己高興的事情,希望我能盡情說我想要
說的話,不在乎別人異樣眼光、希望我能做我自己,不在乎外在刻意的規
範、希望我能盡情的愛、盡情的笑、盡情的批評和盡情的活。
然而這些,我,一個都做不到。
社會化下的我,早出晚歸的賺取微薄薪水。
我最在意的不會是明天有沒有人來愛我,而是下個月的房屋津貼能不
能多兩百塊。
我的螢頭燭火,越來越微弱、越來越黯淡無光。
文瑜妳好,來信回覆如下:
(1) 僵化的不是人,是心。
(2) 我不健康,我有病。
(3) 可愛貼心的女孩滿街亂跑,只是她們看不上我、我也不愛她們。
(4) 美麗的棲葉假可亂真,然而它永遠只是棲葉,不是楓;真實的東
西永遠不會改變它的價值,仿冒品只能滿足部分需要而已,愛情
亦如是。
(5) 天冷多小心身體,我並不想這麼早見到妳。
(6) 妳真的超重?速減肥,我喜歡瘦一些的女生。
期待回音。
宋家揚
99/11/13
PS:真的想談戀愛??妳想要怎樣的戀愛??
不知道為什麼,我對他的ps非常敏感。
並排的四個問號好像是兩雙瞪著大大的眼睛,在紙上跳躍著,聆聽我
的回答。
我不知道他問這些代表什麼?也不知道我能回答什麼。
我想要怎樣的戀愛?怎樣的戀愛?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起身又把信抓出來看了一遍,
其他的字眼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最後的那個問題。
那短短的一行ps,我前前後後讀了數十遍,幾乎要用目光把信紙燒
出一行缺口。
閉著眼睛躺在床上,腦袋裡前前後後浮現出的還是這行字。
半夢半醒之間,我莫名其妙的想起大學一年級下學期,那個男孩子。
姑且稱他叫做『s』。
s是一個極其穩重、優秀的男孩子,我單戀他兩年多,最後他愛上我
的好朋友。
我們始終無緣。
我傷心了好久,雖然現在想起,已經毫無感覺。
自那之後,我再不曾談過戀愛,跟我熟悉的男性朋友來來去去,然而
如同我之前信上說的,都是哥兒們。
維持哥兒們的關係很容易,一方面是的確我男性化了些,爽利有餘、
溫婉不足,吸引不了男孩子的青睞,另一方面,也是我自己刻意疏離。
從s之後一年多,有個叫做e的學長曾經對我示好,我們勉強相處了
一陣子,最後還是分手。
過程很和平、非常自然,全然不像其他人那樣一哭二鬧三上吊似的鬼
哭神號。
「很抱歉,我覺得自己沒辦法愛你。」我平靜的這樣告訴他。
「我知道,妳愛另外一個人更勝過於我,」他說。「但是,我愛妳如
妳愛那個『他』一樣,這樣的愛情不能彌補妳失落的缺陷嗎?」
我搖頭。
「好吧。」他只是簡單的這樣說,很落寞的。
後來我們就散了。
我並沒有後悔。
我知道自己從未愛過e,真可憐,他喜歡我而我卻沒辦法同樣喜歡他
,連付出二分之一的喜歡也不行。
我想我的愛情,在得知s愛上我最好的朋友那一剎那間就死了,乾乾
淨淨,連同所有青澀、稚氣、我人生中最甜美的夢想啊…蕩然無存。
我是一瞬間長大的,拋棄一切,在瞬間成長。
我明白一切再不會回來了,那些曾經酸酸甜甜、牽動我心如窗口邊的
風鈴敲響的天賴音樂,再也聽不到了。
哀莫大於心死。
現在問我要怎樣的戀愛,我的腦海是一片空白。
過去的不會回來,s不會回來、e也不會。
我,也不會回來。
家揚:
我什麼都不知道。
如果你還把我當成是朋友的話,關於戀愛的問題,我們就不要再談
了,好嗎?
江文瑜
99/11/20
我勉強寫了短短的一封信寄出去,這封信有些決裂的口吻,而我毫不
在意。
假設宋家揚是個機靈點的傢伙,他會知道有些痛處是不該去追問的,
這是一種禮貌,而我也給了他警告。
時隔這麼多年,當傷口稍稍平復,我會用任何力量阻止人去撬開它。
文瑜妳好,來信回覆如下:
(1) 不好。
(2) 妳想太多了。
(3) 妳傷太深了。
(4) 妳太封閉了。
(5) 妳自虐。
從來就不是朋友的 宋家揚
99/11/22
我對於宋家揚的回信,是又氣又好笑。
他總是用A4的白紙,整整齊齊的把簡短又條列式的文字排在中央,然
後草草的在末尾畫上自己的名字。
家揚的信,簡單的幾乎沒有贅字,然而狠毒利辣,真叫人氣的牙癢癢
,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
我想了想,只能無奈的笑。
把信件收進抽屜,我不打算回信。
說過了,不想再談愛情的事情,然而如果現在回信,必定還是討論同
樣的話題,與其如此,還不如當下鳴金收兵,我再不多說一字。
心裡多少是不悅的,說不要再談了他卻好似完全沒聽見,撩撥著我的
情緒。
我是脆弱的,在某些方面;現實生活中我堅硬如鐵石,然而畢竟有弱
點。
我討厭別人窺伺我的弱點,非常討厭。
任何人都不希望把自己的缺陷顯露出來,多多少少會給自己有保留的
空間。
碰上了,就是兩敗俱傷的結果。
為了避免老同學走上互相刺激、傷害的道路,我選擇緘默。
當然,這只是冠冕堂皇的理由,然而真正的原因,我不說,聰明人自
然會明白。
然後就是兩個月的空白,整整兩個月,我們不通音訊、毫無聯繫。
我忙著學校的問題,處理過期中、期末考、開會,填寫一堆莫名其妙
的表格、結算這學期的成績,然後就是期末。
我沒回信,他也不寄信來,我們的關係就這樣斷掉了。
友誼有時候比愛情還脆弱,一點點的意氣用事就會把一切化為烏有…
,我覺得有些難過,但是自尊比什麼都來得重要,如果他不先給我信,我
是絕對不會先低頭。
我知道自己的這種習慣真是要不得,然而每次到了緊要關頭,這樣鬧
脾氣的情緒就上來了,誰也阻擋不了。
空白兩個月,有時候想到都覺得不好受,總覺得自己真是愚蠢,為了
一點點不滿意,自己遏阻了與老朋友的通訊。
他的來信我一一放在抽屜的角落,每次打開抽屜取東西,總是不經意
瞥到,入眼,就是愧疚。
然而我仍不曾動筆,我想,等到他覺得奇怪的、寫信來問時,我再裝
做沒事人一樣的回給他,不過,在他沒有來問之前,我是不會寫隻字片語
的…一個字都不會寫。
我的學生們開始興高采烈的預備放寒假,寒假對他們來說,比暑假更
快樂,因為假期中包含新年,那是一年中唯一不用上山看茶、可以在家裡
盡情玩樂而不挨罵的節日,雖然只有兩、三天,但是對這些孩子來說,已
經彌足珍貴。
他們計劃著要花幾個零用錢買鞭炮、買糖、買零嘴…當然,如果能買
到新的電動玩具那就更好了。
茶山孩子的要求其實很簡單,比起城市裡的最新潮流,顯然差了老大
一截。
然而時代在變,我很明白,純樸的茶山逐漸也要被社會同化,我的學
生們在幫忙種茶、撫育弟妹的時候,心裡面多少有著要買摩托車、要結交
女朋友的想法…他們越來越大,對物質的慾望會越來越多,看著他們一日
變過一日,我的心情沉重。
我最害怕的是,在他們還沒成長到足夠面對這個世界之前,浪濤已經
覆天蓋地的捲來,把他們都襲走。
我抓著手上的網子,把那些沉在水中載浮載沉的孩子們拖起來,有些
順利救上岸來,有些卻無可奈何的在水中失去蹤影。
親自執教,我才真正明白,為什麼有人說「教師」是一種昂貴消耗品
,在與整個社會爭奪的過程裡,太多人因為疲倦和失望放棄了…,真正有
教育良心的老師慢慢的被侵蝕,然後融入大多數人的世界中…。
夜裡瞪著天花板,我常常感覺迷惘,這個世界的價值觀一直在改變,
就連我也不知道何去何從,又怎麼能引導眼前的這些學生呢?
深夜的街道上,傳來一陣陣呼嘯而過的機車引擎聲、喧嘩吵鬧聲…我
暗暗的希望打門外走過的這些孩子中,以後不會有我的學生。
暗暗的希望。
文瑜妳好,這封信是通知妳,美娟和昭漢將在二月底訂婚,婚禮定在
六月;我們希望藉著他倆的訂婚,順便辦一個正式的同學會。
來?不來?
期待回音。
宋家揚
2000/01/28
沉寂兩個多月的信箱,在一月底的時候送進了這封信,內容出乎意料
的簡短,絕口不提之間兩個月的空白,沒有指責、沒有疑問…彷彿一切本
該如此。
而且,這次家揚的懶惰真是變本加厲,他連簽名都沒了,一切採用電
腦打字、列印,簡直就像製作帳單一般。
我總覺得寫信就是要用手書寫文字,不同的情緒有不同的筆觸,才有
那特殊的親切感,雖然電腦打字速度很快,但油墨碳粉印刷下的信件,總
少了那麼一絲「味道」,與看報紙沒有兩樣。
當然,這只是我的想法,高科技的迅速入侵,使得生活便得更方便,
也更令人容易脫節;就算是在學校普通小考,現在也必須在電腦上出題排
版,不要說是老師了,哪個學生不會用電腦上上網路、看看BBS、寫寫信
?
這就是「趨勢」吧?我想,很快的,舊有的一切都會改變,所有不方
便、不進步、跟不上時代的東西,都會被社會驅逐,被人遺忘。
剩下的會是什麼呢?我沉默。
我是個保守派,雖然也接受新的事物,卻又更懷念舊的回憶;所以喜
歡吃燒餅油條更勝於漢堡三明治、喜歡喝綠豆湯更勝於奶茶、喜歡雙手接
觸紙筆的感覺更勝於鍵盤滑鼠和螢幕……像我這樣的人,也許再不多久就
會被淘汰丟進垃圾桶裡,但只要我存在的一日,有些東西就不會被丟掉。
家揚:
知道了,我會去的,請告知詳細地點時間。
順便替我向美娟、昭漢表達祝賀之意。
下次來信請記得簽名,否則我會視為垃圾廣告單,休怪我手下無情
。
江文瑜
2/1
期末考之後,學校正式進入放假時間,除了輪班到學校值日外,其他
沒什麼問題。
我的大學同學們紛紛出現,他們散落在台灣的每個角落,有人進入研
究所、有人轉行修電腦、賣冷氣、賣保險、開計程車……。
職業無貴賤,我覺得每個行業都很有趣,例如在台南的家怡就在連鎖
書店工作、彰化的裕煉在銀行上班、新竹的品捷仍不忘記他那「文學救國
論」,努力地在研究所裡鬼混…。
忙亂半年,當事業方面逐漸打下基礎、習慣了之後,大家開始想辦法
聯絡;電話、信件…轉來轉去,赫然發現,短短半年時間,許多人的際遇
轉折、人生波動,已經完全出乎我所意料之外。
「知道嗎?阿甫現在在台中繼承他家的車床店…」素有「八卦新聞網
」之稱的美華總是適時地告知我最新消息,她人雖留在學校讀碩士班,消
息的快速正確仍是毫不遜色。
「車床?」我當場愣住。「中文系畢業去弄車床?」
「哦,還有更勁爆的呢,」美華很得意地看到我錯愕反應。「湘琪五
月要結婚了。」
「結婚??」我勉強的忍耐住口吐白沫。「跟誰?」
「不知道,再一陣子妳就會接到喜帖了,據說認識不到兩週就確定要
結婚了唷。」
「好…好厲害喔。」電話中,我喃喃自語,不知道是忌妒還是羨慕。
「別光說別人厲害,妳呢?還是在那間鳥不生蛋的國中教書?」
「對啊。」我嘆氣,和別人的炫麗光彩比較起來,我顯得微不足道、
毫不出色。
「沒有什麼別的計劃?」美華的聲音在電話中顯得失望,我知道她必
定沒事就到處打探消息,可是在我這裡她得失望。
「我想明年考教育研究所…」我說。「不過還沒確定。」
「幹嘛?妳書念得還不夠多?」她呱啦呱啦的嚷了起來。「要念也是
念我們本家的中研所,怎麼跑到教研所去了?」
「嗯,我學得不夠多,面對學生還是…」我無奈。「是想如果多念一
點,也許會對教學上有多一點幫助吧…」
「那妳要快點準備唷!」
「只是計劃啦,沒確定啦。」
「等到確定的時候妳就考不上了,笨蛋!」美華笑著罵我。「妳老是
三心二意的想來想去,想破頭了還沒動手。」
「嗯。」
「確定目標就去拚命吧,我下次有空再打電話給妳。」
「好,掰掰。」
掛上電話我不自覺苦笑,說要去念研究所,也只是我一廂情願的想法
而已,會不會去考?能不能去考?可不可以考?都還是未知數。
雖然我已經有要繼續讀書的念頭,但這動機仍然薄弱,我只是覺得在
教學上我也許該要有更充足的知識,再者,我也想回到學校,再賴兩、三
年,當個無憂無慮的學生。
然而擺在眼前的就是經費問題,我一毛錢都沒有,如果離職,就要喝
西北風過日子了,每個月光是養自己都嫌不夠,更何況是要繳學費讀書呢
。
我不敢把這想法跟家裡說,媽媽一定會昏倒的;弟弟妹妹都在唸書,
開銷付出之大,我哪敢在上頭加上一筆。
至於貸款,我從不習慣欠人錢財,這個問題,必須要好好想想。
放了假,處理完剩下的瑣碎,我開始打包行李收拾衣服,準備打道回
府。
當然在回家之前,我得先應付所有奇奇怪怪的報表、零零碎碎的檢討
、開會…,最重要的,是先把「居住」的問題解決。
自從上回敲隔壁小姐的門,以示抗議之後,這段時間以來,她一直對
我冷冷淡淡,冷淡也就罷了,敵意也深厚的厲害,見到我總像看見仇人一
般,沒什麼好臉色。
她的新男友據說是某醫院的醫生,年紀三、四十多了,前額微禿,總
是開輛進口寶藍轎車來來去去。
也許是因為換了男朋友的關係,她的脾氣也突然高漲了十倍,平時一
點小事就吵的不可開交…她極少跟我吵,我不常在,通常都是房東太太和
音樂系的女孩子氣沖沖的找我評理。
然而這也是小事,如果可能,我希望自己盡量不要和她發生糾紛;沒
有人能跟一隻高傲的麻雀平心靜氣地談道理,尤其是當那隻麻雀自己以為
是鳳凰的時候。
臨回家前兩天,我去車站買預售票,排了一整個下午,煩的我要殺人
。
回到房間裡把票子丟在桌上,有些氣惱的感覺,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買了車票回家,聽媽媽嘮叨念個一、兩週,然後又買車票回來…。
我覺得煩、很煩。
這個城市我已經太熟悉了,三年高中、四年大學…不知道要工作到何
年何月。
厭倦的情緒油然而生,對一件事物產生厭倦其實很快,只要長時間相
處,再喜愛的東西,也會變得醜陋無比。
我坐在桌前,百無聊賴地收拾抽屜的信件,一封一封、一張一張…同
學寫給我的、家揚寫給我的、老師寫給我的…然而沒有一封信是s寫給我
的。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然而感情這種事情不能以『蛇吻-』來比喻
,痛過傷過卻還是期待重新來過。
我還是想他。
我很寂寞。
這個城市沒有人不寂寞,也許是因為太大了…。
想了很久,關燈睡覺,棉被微微地,有些潮濕,也許回來之後該找個
時間曬曬棉被,我想,曬過的棉被是好的,有種特殊的味道…讓人聞了覺
得幸福。
我喜歡幸福,如果說花點錢就能買到幸福,我會努力工作,死而後已
;然而它的代價太高,不是金錢可以計數,我只能興嘆,不敢多想。
自顧自的悲傷,然後入睡。
睡夢中聽見家揚對我說話,很奇怪,我就知道是他在說話,雖說眼前
一片空白,什麼也看不見。
「妳很煩惱。」
「因為我不滿足…」我說,「可我不知道自己到底缺少什麼。」
我聽見他笑。
「妳在追求已經過去了的東西,所以永遠追不到,妳有看過向後開的
火車嗎?」
「那你呢?」我問。「你在追求什麼?」
「一點點好運氣…」他說,聲音嘆息。「一點點的…」
我沒聽完他說的話,有個震耳欲聾的聲音在隔壁吼叫著,間歇夾雜非
常振奮人心的摔東西聲音。
我從床上爬下來,拉開門,門外站著音樂系的女生,她顯得驚慌失措
。
「怎麼回事?」我生氣。「都幾點了…難道別人不要睡覺嗎?」
「李小姐喝醉了…」
「喝醉了就去睡覺,」泥菩薩都會冒火。「幹嘛?喝醉了妳就有權利
要拆房子?」
我用力捶打她的房間,開門的時候自己幾乎要跌進去。
「幹嘛!」她大叫。
「幹嘛?問妳還是問我?」我的憤怒一發不可收拾。「妳吵夠了沒?
別人還要不要住在這屋子裡?明天還要不要起床?」
裡面有人拖住她,我看到,是那位醫生男友。
「妳管我!」她還是嚷嚷著,完全失控的模樣。「妳管得著!」
「我管不著,我找警察來解決這問題。」我說。「媽的妳擾人清夢。
」
她不答話,抓起什麼東西往我頭上摔過來。
我聽見有東西從我耳邊飛過,還搞不清楚發生什麼事情,下意識地按
住耳朵;東西丟到牆壁上,嘩啦啦的碎了,散發出一陣濃濃的香味。
音樂系的女孩子開始尖叫。
我覺得無力。
「我去打電話給警察,」我說。「妳攻擊我。」
「請…請不要…」房裡的男人急急阻止我。「她只是醉了。」
我放下手,有點濕漉漉的液體沾黏在指尖,藉著微弱燈光看了一眼,
心頭涼了半截。
「老天,我的耳朵受傷了。」我說,並不驚訝的聲音。
我丟下他們,走進自己房裡找鏡子和醫藥箱,受傷的並不是耳朵,右
腦杓後被碎片反彈掃到,流下大量的血;視覺刺激感覺,這下子才痛的說
不出話來。
我被迫按著棉花紗布,半夜走出租屋,到街口的一間家庭醫院按狂按
急診鈴,醫生的表情也不好看,他替我清洗傷口、挑開一些碎片渣滓,上
藥開藥。
我的傷口並不像想像中那般嚴重,但我也失去了一些頭髮,包紮起來
很是好笑。
我沒忘記要他開驗傷單。
回到屋裡的時候,一群人坐在狹小的客廳看著我,包括房東夫婦,包
括李小姐和她的男友,她彷彿已經酒醒了,眼睛直勾勾的瞧著我,拿我當
洪水猛獸一般。
「妳的傷還好吧?」房東太太站起來先安慰我。「醫生怎麼說?」
「沒什麼大問題,」我說,在他們都鬆一口氣時,又接口。「我開了
驗傷單。」
那男人立刻站了起來,他穿著皺了的襯衫,看起來臉色異常蒼白。「
請…請不要鬧大…」
「干你屁事。」我毫不客氣。「你家裡有老婆?怕給人知道?你有膽
來這裡幽會就該自負責任,我管你鬧大不大…這口氣…」我指指自己包裹
可笑的腦袋。「這口氣我非出不可。」
「我就不相信妳敢告我。」李小姐的口氣還是很壞的,她神色踞傲。
「妳明天就會相信了。」我甩開他們的目光,走回自己房間,房門甩
得極重,心底多少覺得有點補償。
躺回床上的時候心情非常沮喪,非常非常,我閉著眼睛,想像自己包
著一頭的傷,明天上警局的模樣…不知情的人會以為我鬧事。
這還不是頂嚴重的,等到回到家,給媽媽看到我這德性…她不知道會
怎樣跳起來才是。
我在床上皺眉。
我想我不該回家,與其回去給母親大人痛責,不如自己留在台北過新
年,孤獨也無所謂,總比一張嘮叨不斷的舌頭在耳邊囉唆來、囉唆去來得
好。
我是夠任性的了,所以無論電話那頭的媽媽是多麼的暴跳如雷,我還
是堅持己見。
「很忙啊…媽媽,」我在電話這端哀哀求告。「我訂不到車票。」
「這不是理由!」
「啊…我有輪班要去值日。」
「妳上次不是說請人家代班了嗎?」
「…嗯…啊…欸…」我實在不擅長說謊。
「到底是什麼問題啊?」媽媽的口氣嚴肅。「妳給我講清楚…」
「哈哈哈…」
總之,我在推託搪塞之中,終於解決了母親的追問;只要夠堅持,其
實家裡也拿我沒奈何。
然後在室友這方面,雖然我不在乎真的對簿公堂、法院相見,但李小
姐的男朋友卻非常擔心。
第二天,他幾次打電話來拜託,直到我警告若他繼續打來,我將錄音
存證告他騷擾為止。
其實我也不知道這樣算不算騷擾…我對法律的問題實在所知不多,而
且我知道,上法院也是要錢的。
我可沒有多餘的錢可用,而受傷的怒火,也在李小姐答應搬離之後撫
平,至少我知道自己過年之後可以安心過日子,不必在接受夜夜笙歌的噪
音。
所以我也就不打算鬧到法院去了,畢竟這種問題真的吵開了也不好。
我帶著傷出門,在量販店的電器部門買了吃火鍋用的電磁爐,買了鍋
子,又大量採購年節用的用品;音樂系的小女生要回家過節,她把冰箱留
給我用,所以我可以盡量安心地待在租屋裡,悠閒度日。
至於李小姐,從那天之後她就不見人影,連續將近一整週的時間都沒
出現過,我並不在乎她的出現與否,不見面也是好的,免得兩張怒顏相對
,我不知道怎麼應付她,她也同樣不會應付我。
年節前幾日,我把一切搞定,抱著大包小包東西回到住處,在信箱發
現自己的信,非常高興,在這家家爆竹聲響、興高采烈的日子裡,我獨自
住在空蕩蕩的屋子裡,心情怎麼也不好過。
收音機裡傳來應景的歌曲,這些歌我聽到耳朵都要發炎了,它越是熱
鬧、就襯托著我越是冷清的生活,我很無奈,卻又別無選擇。
文瑜妳好,知道妳要來,很高興,希望我能親眼看到妳現在的樣子。
至於地點時間,我會請美娟通知妳,不介意我把妳的電話抄給她吧?
介意也來不及,哈哈,我已經送出去了。
要新年了,今年妳會在哪裡過節?無論如何,希望妳快樂。
我簽名了,別激動,妳的脾氣實在有點惡劣,讓人害怕。
只是說笑而已。
期待回音。
宋家揚
2000/02/5
他果然在信尾簽上了名字,筆劃潦草,幾乎是一團亂七八糟,如果這
也能稱做「簽名」,那猴子都會畫國畫了。
可是我知道不能對這種「新時代青年」要求太多。
我在浴室洗了鍋子、青菜,煮了一鍋香噴噴的粥,吃的心滿意足,電
台播放的音樂這時候顯得也不是那麼刺耳了,甚至還別有一番滋味。
從紙箱中翻出一些閒書,看著看著也就湊合過了一晚,如果每天都是
如此愜意的生活,到也不是不能過。
我突然覺得自己彷彿留置荒島的魯濱遜,只是不知道誰會是我的「星
期五」。
我買了賀年卡,一張一張的算著要寄給誰誰誰…誰誰誰,寄賀年卡是
最近才有的習慣,以前從來沒想過要用賀年卡;基本上,我很少用到卡片
,就是聖誕節也如此,國中時代動輒寄出三、四十張,越到後來就越少,
現在只是寥寥三、五張,寄給比較親密、遠方的朋友權充祝賀。
至於其他的朋友,有些明知道寄出去也不會有回音,那就不浪費了;
有些人則是作作表面功夫,寄給他,他也回寄一張給你,但是裡面一點真
心都沒有,完全是應付。
我挑來撿去的選了一張色彩典雅的卡片,寫給s。
把收信人的名字寫在上端後,我坐在椅上,拿著筆想了大半天,擠不
出一個字…這小小的一張卡片,隻字片語,無法負載我太多、太濃烈的情
緒,愛啊、恨啊…一切的一切。
最後只有把自己的名字落上,然後收進抽屜裡。
我沒有他的地址和音訊,這張卡片再漂亮,也無法投遞…我再愛他,
他也不會知道。
都是過去。
心情非常鬱悶,連續幾個小時怔怔的發呆,整個房間彷彿是收攏的盒
子般把人擠壓的喘不過氣。
最後終於低頭哭了起來,老實說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該哭、為什麼想
哭,只是眼淚落下來之後就沒有理由收回去。屋子裡一個人也沒有,寧靜
的空間裡彷彿我的哭聲不停回蕩,從這一牆反彈到那一牆,四面八方旋轉
著。
我是怎麼睡著了的?自己也不知道。
再醒來的時候天色發白,整張臉皺皺的感覺,矇著棉被以為永遠也不
會天亮。
然而天還是亮了,我從床上勉強爬起來,走進浴室裡去徹底盥洗一陣
,如果可以用牙刷和肥皂把所有悲傷記憶洗去,我會買上一整打,日夜不
停的洗刷我的心。
趁著年節前的空檔,我到書店去買了一堆書,什麼內容都有,我差點
把年終獎金的二分之一,砸進書店老闆的口袋。
把書抱回家,成天就是看,餓了煮東西自己吃,累了就睡覺,完全是
養小豬的方法過日子。
輪到值日的時候就去學校,檢查門窗、守著電話,一整天除了校工,
見不到個人。
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生活如此簡樸,如果可能,也許我可以躲在屋
裡繼續過著與世隔絕的日子,就像是烏龜一樣,你不敲我的殼,我也不會
給你回應。
街上年節的氣氛越來越濃烈,而我終日常常不發一言,只是獨坐,我
的心,如同溫度一樣持續下降。
除夕夜的晚上,我仍是孤燈一座、雜菜粥一碗、一個人裹著棉被坐在
床上,面對空蕩蕩的房間整夜發呆。
家人的電話,短暫的溫暖了這屋子,我無力的的應允媽媽會照顧自己
、會注意身體、會吃飽…。
然後新年就過去了,我決定要「重新做人」。
初五的時候,到重慶南路去買了該準備的研究所考試書,又委託同學
、朋友找歷屆考古題,大張旗鼓的開始準備三、四個月之後的考試。
「如果生活沒有目標,就給自己創造一個目標吧。」我把書攤在桌上
,說服似的告訴自己。
我知道現在準備考試已經晚了,而我,向來不是考場奇才,無論再努
力,也總是事倍功半…我的目標離現實太遙遠,沒有成功的可能。
然而我總得找個東西去抓啊,漫無目的的生活我已經不能再繼續下去
了。
家揚:
今年春節,我第一次孤身在台北過。
也許是因為生活呈現一片空白,所以過往的回憶和煩惱就止不住
的跳了出來,弄得我、和我的生活都很痛苦。
你的新年新希望是什麼?我希望能考上教研所,然後再當幾年學
生,多讀點書…填補我的生命空缺。
我想這希望成功機會渺茫,我不像你,一向成績好、腦袋聰明,
在「考試」這個動詞下面,我跌倒太多次…勉勉強強的走過來…自己
都覺得不可思議。
有時候會覺得自己如此失敗,一無是處…從來沒有做出什麼光宗
耀祖的事蹟,總是大麻煩、小錯誤接連不斷發生。
我羨慕你,常常;小時後我們並肩子坐在一桌,你的功課成績向
來是師長稱讚表揚的代表…而我也總是蠢蠢的,笨笨的,在殘酷的比
較下成為忽略的犧牲。
高中時候聽說你考上最好的高中、剛上大學的時候聽說你已經考
上最好的大學…你不知道吧,我連大學聯考都足足浪費了兩年。
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人生對我來說毫無意義,做什麼都不成
功,都只是半調子,錯誤累積了一整個生命…我想我實在無能。
好累。
江文瑜
3/1
我寫完信,憑著一股不知道哪裡來的怨氣把它寄出,寄出去之後馬上
就後悔了,但是也來不及收回來。
本來想再寫一封給家揚,解釋一下自己的心情…可是想了很久,頹然
放棄。
我不知道要對他說些什麼,我的心情,只有我自己明瞭,而我卻無法
控制自己大起大落的情緒…我不可能告訴他有關s的事情,也不可能清楚
說明紛紛亂亂的太多思緒。所以只有放下筆,當作沒這回事的忘記。
二月底寒假輔導結束,準備開學,短短的寒假輔導讓我心情好得多,
學生帶著我上山下水的跑…安撫了我的煩躁。
越跟這群孩子處在一起,我就越強烈的希望自己能再多讀些書…,並
不是因為我想擺脫他們,而是老覺得自己的專業知識不夠,我還需要更多
、更多、更多更多的資訊、知識、關於教育方法和心理學上的技巧來彌補
不足。
實務經驗雖然也很重要,但是我總感覺自己彷彿還缺少了什麼、還不
夠些什麼…每當我的眼睛看到台下的孩子,都會凜然心驚,他們對我來說
太重要,我必須再多為這些學生做些什麼…。
然而夜裡讀書,卻是另外一回事,心煩意亂的情緒時而起、時而平,
我的思緒,常常忘記眼前而回憶過去。
不知道為什麼,從新年過後,我總是想起s。
以前也會想他,雖然明白這個人、這些事都不會再回來,然而我總是
想念他;但想念歸想念,生活歸生活…我不會讓自己的過去干涉現在的人
生。
只是這樣的自制,現在已經無效,s的聲音、他的句句留言、我們的
對話…一再出現腦中,我光是回憶就無法負荷,非常疲倦,千斤重石壓在
胸口,我的傷疤露出裂痕…。
兩年多了,這些東西並沒有隨回憶而沖淡,他人走了,留給我無法形
容的思念,我曾試著擺脫,也以為已經擺脫。
但是沒有。
文瑜妳好。妳的信讓人看了很無力,而且想揍人。
知道什麼東西叫做事實嗎?事實上的人生是什麼顏色,妳真的看過了
嗎?
如果妳想要繼續忌妒別人,怨嘆自己悲涼的人生,那是妳家的事情,
我不要聽妳訴苦。
我不喜歡說些客觀漂亮的話,也不喜歡別人跟我說這些話,我們都很
明白這世界的殘酷現實,妳如果堅持自己一生至此毫無意義,如果妳覺得
自己無能至極,請拉開窗戶,或是找把刀子切腹。如果連妳都不愛自己,
又有誰會同情妳?
我們總為了眼前的挫折而哭泣,在妳眼中一路成功的我,其實也有太
多說不出口的失敗,我哭的時候誰也沒看見,我無力的時候誰也不會來扶
,人生就是這樣,妳只能靠自己;除非妳發光,否則誰也不會多瞧一眼。
要說羨慕嗎?我更羨慕妳,妳畢竟還有自己的夢想,還有生命的空缺
。這些,我都沒有。
不說了,我也好累。
宋家揚
2000/3/9
夜裡我夢見自己站在國小教室的外頭,放學時分,大家背著重重的書
包跑出教室,手提袋裡發出湯匙和便當盒互相撞擊的聲音,橘色帽子、小
男生的藍色書包和女生的塑膠髮圈在夕陽下閃耀。
孩子們很快就走的一乾二淨,我一個人站在窗口旁,無言的看著黃昏
夕落的走廊,染上一抹回憶的陳舊顏色。
有個落單了的小女生,拖著書包從我眼前跑過…她碎碎的腳步和不協
調的動作看得我笑出來。
我正笑著,有個人從身後喊起。「文瑜,妳在這裡做什麼?」
那人的聲調陌生,聽起來無比驚慌,我回頭想要看看對方是誰,驟然
間發現整個天色都暗了下來。
一瞬間學校消失,夕陽不再,小女生消失在夜色盡頭。
我不覺的大哭。
夢中醒來,天色已亮,鬧鐘就快要響了,我的淚水落在枕上,濕了一
片。
我真正是抱頭痛哭。
有些東西是真正失去了就不能再彌補的,有些傷是受過之後無論如何
修復都會留下痕跡的,有些有些人是妳真正愛過卻永遠無法得到的…越是
在乎,就越會失去,越是懷念,就越是不屬於自己。
兩次痛哭,彷彿把我身體裡的某些東西狠狠的拋卻出來、踩碎了。
我不敢去看那被遺棄的到底是什麼,也許是回憶、也許是對幸福的一
點點渴望、也許是生命中僅存的那些幻想…但在這一瞬間,我只剩下自己
。
我知道心裡的某個部分已經不存在,切開它、丟棄它,否則我不能活
。
成長其實殘酷的血淋淋,脫胎換骨的同時,免不了要把自己切割、選
擇拋棄或留下。人不得不立時選擇,稍一停留,就被時間丟下。
我還是微笑,面對人生;生命在任何時候都是這樣表裡兩面,面具下
的我傷痕累累,面具上的我依然得笑容滿面。
這就是現實。
現實沒有永遠,它隨時在變,你只能選擇對自己最好的那個方向變動
,否則就屈意順從,任它往哪裡轉,跟著往哪裡繞…,然而有一天就會發
現,鏡中的自己一臉陌生,塵滿面、鬢如霜,真正是夢裡不知身是客,一
輩子就這樣被濃縮、擠壓掉了。
你希望幸福嗎?真正的幸福又是什麼?穿著跳舞裙子在大理石地板上
選轉?喝兩千八百元一瓶的特級香檳?出入豪宅?還是就只是與愛人相守
到老,一生不離?
所有的幸福都建築在現實這個隨時轉換的臺基上,也許下一秒鐘就會
傾倒、下一秒鐘…任何卑微的期望都蕩然無存。任何幸福都不會長久,因
為現實沒有永遠。
這一瞬間我鄙薄人生,舞台上的小丑們又哭又笑,誰知道什麼時候會
幕落?又誰能在這齣戲裡掌握什麼?
這天早上我破例請了假,電話裡,我的聲音因為哭過顯得分外沙啞、
教務處的小姐聽見簡直嚇呆了。她毫不猶豫的告訴我要多保重身體。
我一大早就洗澡,花了很長的時間沖水,音樂系的女孩子趕著一、二
堂課走了,要不然她一定會碎碎念的嘮叨我,要我多付一倍水費。
洗過澡之後我穿戴整齊出門去,坐著公車到台北,車站前的人潮依然
洶湧如常,有學生也有上班族,還有那些不知道自己從哪裡來、又要往哪
裡走的人群,混雜在他們之間,我覺得自己一如平常人,毫無分別。
然而有些東西是不同的。我很清楚,有些東西是真正不同的,但我說
不出來,也沒有人能替我說出來。
我幾乎是絕望的走向最近的一座提款機,把戶頭裡的現金全都提出來
,事實上並不多,我辛辛苦苦半年多累積的工資,化成數字時在微薄的令
人落淚。
然後我開始花錢。這真是瘋狂的一天。
走進一間比較大的書局,掃過所有我看得順眼的書…老實說很多書我
連書名都沒印象,完全憑自由心證,我買的書幾乎要用購物籃裝起帶走。
中午就在某家速食店吃飯,一反平常節儉樸素的消費,我吃了炸雞、
喝完可樂、又掃光薯條之後,站起身到櫃檯前再叫了一份。
幾個高中女孩瞪大眼睛瞧著我,她們的眼光充滿迷惑,還帶了些恐懼
。我幾乎想走上前去勸說她們和我一起瘋狂大吃,妳一生有多長?為何不
讓自己在這個時候過個快樂?炸雞很香吧?漢堡很美味是嗎?那為什麼不
盡情享用?妳以為自己一生能吃多少個漢堡炸雞,痛飲幾杯可樂?在能喝
的時候盡量喝、能吃的時候盡量吃,誰知道下一秒鐘會如何…誰知道呢。
我從來沒這麼絕望又振奮過。
大玻璃窗外,街道上的人來來去去,他們面無表情。
我對自己微笑,笑容倒映在玻璃上,我的臉上沾滿油漬,手上膩膩濕
濕,一桌子是狼吞虎嚥後的殘渣,我的儀容不整、頭髮沾上塵埃、彩妝褪
進,模樣狼狽異常。
下午,在離家不遠的超市大採購。
我買了一列清單的東西,從洗髮精到各色青菜…添購拖鞋、鍋碗瓢盆
,大包小包的扛回家,幾乎連路都走不動,我的錢包只剩幾張薄薄的小鈔
。
整個人攤在床上,看著一地的凌亂,我並沒有覺得滿足,反而更空虛
,無論買多少東西、花多少錢、就算我把這狹小的房間都塞滿,我還是空
虛的。
心不滿足,用什麼都裝不滿。
家揚:
首先你搞錯了一件事,我並不特別,與平凡人無異,所以我也不
可能擁有聖人般的智慧,我會忍耐,會堅強…但更多的時候我也只能
蹲著哭。
我忌妒、羨慕、會哭會笑會罵、對現實不滿然而無能為力改變,
因為我是普通人,所以我活的很辛苦。
我會埋怨、會憤怒、會犯很多很多的錯誤。
因為我是普通人。
我愛自己…在很多時候,但是偶爾也會討厭自己、輕視自己。
我想我並沒有錯。
你說的對,我們都不喜歡聽到漂亮好聽的話,然而在生活中一點
點安慰是不可少的…你為什麼不給我說點好話,讓我覺得好過些?
如果你買茶包來泡,第一杯茶汁總是又香又濃,然而經過熱水沖
泡多次,茶色變淡、喝起來的滋味也不甘香…我的生活有點像是這種
茶包,也許還要再泡三十年,然而最精華的滋味卻失去了。
所以我疲倦。
江文瑜
3/11
註:事實上的人生是什麼顏色?請告訴我。
文瑜妳好,我的人生是白色,妳的我不知道,應該是灰灰的藍色吧。
每個人的顏色都不一樣,如果妳想把自己塗上重重的黑色,無所謂,那是
妳的喜好。
同時提醒妳,生命不是茶包,妳的比喻大錯特錯;生命應該是茶杯,
妳的杯子裡可以換過各種茶葉,享受甘香生澀的滋味。
白開水也有它微妙的不同。
期待回音。
宋家揚
2000/3/16
「文瑜嗎?我是美娟。」四月初的一個夜裡,美娟的電話來了。「好
久不見。」
她的聲音甜膩,柔柔軟軟的,聽起來很舒服;已經太久沒聯絡,如果
她不立刻報上名字,我恐怕會懷疑打錯了電話。
「好久不見。」我說。
碰到老朋友的反應有兩種,一是熱情相待,多年未見的朋友一有聯繫
,激動情緒和興奮之情溢於言表;另一種就是像我這樣平平淡淡,擠不出
多餘的字眼,也不想說太多。
當然還有另外一種反應,然而到今天為止,我慶幸自己從來沒有這樣
的反應也沒遭遇過這樣的反應。
「我們要辦同學會了哦。」美娟說。
「我知道,恭喜妳。」我說。「我聽說妳要結婚了,也恭喜昭漢。」
美娟在那一頭笑著。「噯,妳非來不可…這幾年妳到底躲在哪裡?連
個鬼影子也沒有,我們打電話到妳家去,電話也不通了,到現在才知道妳
在台北。」
我只是無語。
「要不是拿到妳現在的電話住址,我還不知道妳原來在台北混呢,現
在在做什麼?」
「老師。」我說。
「啊啊…真的嗎!」
她的驚呼持續十幾秒,對著聽筒,我忍不住懷疑自己的職業是不是已
經變成『非洲獵人』的代名詞。
「我以為家揚有告訴妳。」我說。
「家揚?宋家揚?」美娟好不容易恢復冷靜。「他怎麼可能會跟我說
這些…誰見得到他。」
「不然妳從哪裡知道我的電話?」
「昭漢給我的啊。」她理所當然的說。「啊,我的電話也給妳吧!」
我想也是,宋家揚必然是把我的電話轉給昭漢,再由美娟打來;男生
群有時候也會形成小圈圈,他們的交流網路必定活躍。
「我聽說妳在稅務機關工作?公家機關真好,鐵飯碗。」
「哈哈,對啊,每天對著一堆數字跳腳…」美娟客氣的恭維我。「不
過怎麼也想不到妳會當老師呢,教國小?」
「國中。」
「天啊,那可是很麻煩的呢…」
「也還好。」
「我看報上三天兩頭就是國中生鬧事、犯罪的新聞…嘖嘖嘖,妳真是
夠膽量。」
我的眉頭不由得皺了起來。「我的學生都蠻乖的。」
「說到教書,妳有回學校去過嗎?」她問我。「知道嗎,夏老師去年
已經退休了,她身體很不好呢…」
「我很想回去看看,可是一直沒時間,」我說。「從來到台北之後,
要回去真是作夢。」
「真沒想到大家都會到台北來了。」美娟說。
「際遇問題…我一直渾渾噩噩的過日子。」
「我們算是不錯了的,比起…」她想說什麼,突然嘆了口氣,不說了
。
「我們都很幸運。」我敷衍。
「對啊…總之,我晚些時候會寄給妳喜帖。」她很快的接口。
「我會期待。」
掛上電話,我繼續翻著手上的書。
這通電話並沒有給我什麼愉悅或歡喜,長大了就會知道,期待得到的
東西不一定會是好的;我期待同學會,而恐怕會得到的總是失望。
國小時代的記憶鮮明,我並不是過的很快樂的那一型;團體中總有那
種反應笨拙、表現不出色的傢伙,一個或兩個…被其他人冷落,甚至被嘲
笑、被欺負。
這些印象讓我深刻難忘,它們並沒有因為時間久遠而褪色,只是隱藏
在記憶深處,偶爾讓我想起來,總覺得萬分不自在…越是想要忘記,就越
記得清楚明白。
和美娟說話的時候,我感覺不出自己的熱情,只覺得冷淡…我不習慣
與他們說話,也許是心理作用,總覺得隔著一個電話,我們處在兩個世界
;我不知道怎麼跟他們相處,以前的回憶負荷著我的行動,我的心,對這
些不美好的回憶有恐懼感。
家揚:
美娟來了電話給我…我不知道該怎麼說,總之,我想我要反悔決
定,不去同學會了。
替我跟他們說一聲好嗎,我很抱歉。
江文瑜
4/03
我很拚命用功,每本書都畫滿了重點、紅線,空白處塞滿摘要重點,
努力的程度,天地可鑒,就連學校裡的孩子們也感覺得到。
牆上的日曆填滿每日進度,我常常熬夜到天明,然後頂著一雙熊貓眼
出現在課堂上;課餘的時候也不再與學生閒聊,埋首桌前當個拚命三郎。
考試的日子一日近似一日,每天,我都瞌睡連連的來上班、睡眼惺忪
的趕下班。
這種充實的感覺真是莫名其妙的好,雖說越離考試日近一天,我就越
懷疑自己成功的可能,但自古沒有不讀書的狀元,我一放下書本,就覺得
極度恐慌。
「妳想太多了啦!」美華把考古題送來,對著我搖頭。
「我很緊張。」
「考不上是正常,妳又不是天才,也不是從頭就準備…半路出家說考
就考,目標又只有那兩家國立的…大概是要當烈士了啦!」她哈哈大笑,
全然不以為意。「今年就算考個經驗好了!」
「不行,考不上就慘了!」我不安的說。「學校裡面大家都知道我要
考試,要是沒考上我也做不下去了。」
「為啥做不下去?考不上就算了,他們能耐妳何?」
「妳不懂啦,我很害怕別人在後面說閒話…」
「叫那些說閒話的去考啊,哈,妳為了擔心別人說閒話就不工作了?
」
「總是不…不太好。」
美華嗤之以鼻的冷笑。「妳啊,腦袋裡不知道想些什麼。」
「我總得想退路啊!」
「那妳的退路是啥?」
我搖搖頭。「不考上就完蛋了…我沒有退路。」
「幹嘛把自己逼那麼緊呢,妳就是死心眼…。」美華說,她坐在地
板上很輕鬆的嚼餅乾。「對啦,妳知道上次我回家過新年的時候,在百貨
公司碰到誰嗎?」
「誰啊?」
「說出來會嚇死妳哦…」她開心的笑,「是s耶!」
有幾秒鐘的時間我懷疑自己耳朵聽到的聲音,我想我一瞬間必定是整
個人都愣住了。
「嘿!妳還好吧?」美華大驚,她放下餅乾靠過來。「喂?」
我看著她…不,應該說是我的眼睛看著她,眼睛裡的影像很緩慢、很
緩慢的傳到腦海,美華的臉在我的面前逐漸擴大,我只覺得自己的神經傳
導在剎那間都停住了。
「文瑜!」美華揉著我的後頸,她的聲音驚慌。「文瑜!」
「我…沒事。」我的聲音非常乾澀,說起話來連自己都不相信是我的
聲音。「…沒事。」
「妳嚇死我了。」
「我…我才被妳嚇到了呢。」好一會兒,我才能勉強恢復原來的音調
。
「老天,我以為妳不會在意這個了,都三年多啦!」
「怎麼會不在意呢…」我的笑容苦澀。「嘿,他現在怎樣?」
「很好,還是一如以往。」美華試著微笑,我可以感覺到她的笑容裡
隱藏了些什麼。
「妳不要隱瞞哦。」我說。「我們可是四年室友,妳在想什麼我都知
道。」
「妳不會想知道的,說了怕妳難過。」
「這種話說起來跟連續劇台詞一樣…『皇上,臣有一言不知該不該說
』『你說』『說了怕皇上生氣』『朕不生氣,你盡管說』…諸如此類的。
」
「妳還能說笑話?」美華很吃驚,她不知道該是要生氣好還是要笑。
「快說吧,我的心理準備很夠了。」
「……」她看看我,想了幾秒鐘。「也好,反正長痛不如短痛…他元
月訂婚,年底要結婚了,新娘我們都認識,妳知道是誰了吧。」
「……」
「我是在百貨公司的寢具部碰見他們的。」
「……」
小的時候我最喜歡玩的遊戲就是想像。是的,想像,也是一種遊戲。
我自小就很孤僻,因為沒有朋友願意跟我聊天玩耍…為什麼沒有朋友
?我也不明白,只知道大家都不喜歡我,他們不喜歡的理由總讓我匪夷所
思,說我會遭來厄運…碰到的東西都會壞掉…我想這只是小孩子的藉口,
然而,這些藉口很快的就疏離了我和團體的距離。
慢慢的我就變得孤僻了。
我常常躲在足球場偏僻的角落,那裡有我的『秘密基地』,一條水溝
、幾棵柳樹,沿著校舍的陰影處,正好保護了我的存在。
常常,我在那裡一晃就是大半個下午,也沒有人在意我有沒有去上課
;在樹蔭下我總是發呆,腦袋裡編織各種故事,嘴裡喃喃自語的念著每個
角色的口白或是敘述…或笑或哭,我是自己的聽眾。
在柳蔭下的我,是幸福的。
因為沒有別人能找得到我,誰也想不到我會躲在那小小的暗處,做著
自己的李伯大夢,而我是機警的,每當有人稍微靠近,就從旁邊的小巷中
溜走。
水溝旁的兩株茂密柳樹,是我的遮蔽,也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把自己
構想的故事一再修改,甚至與樹說話…我知道大人若是看到這樣的行為,
必定憤怒,他們會以為我是瘋子。
所以我掩飾的很好。
然而這樣的幸福並沒有維持多久…後來,足球場改建成校舍,我的柳
樹在一夜之間消失。
無法用文字形容那種失落的感覺。
我沒有哭,一直沒有為這事情哭過,也從來不把這件事告訴別人。
只是有時候在噩夢中,看見自己興高采烈的從課堂中跑出來,穿過長
長的走廊、穿過鐵柵欄圍牆、躲過工人師長的眼光,跑向堆滿砂石水泥的
足球場邊緣,眼前是光禿禿的一片……。
我總是一身冷汗的醒來。
我始終不明白,這樣一個無傷害性的畫面,為什麼跟了我這麼多年?
為什麼我不能忘懷?為什麼我的恐懼勝於一切?
而這夢境,隨著年長的時間越來越少出現。
但這個晚上,當我再度冷汗淋漓的從床上跳起來,抱著頭在黑暗中發
呆時,我終於明白這追逐我十幾年的噩夢代表了什麼。
文瑜妳好。
我不想做中間人,有話妳該自己去說。
宋家揚
2000/3/25
白天我還是照常上班,穩定的教課,夜裡卻坐在窗前,一坐一整夜。
發呆。
我的腦袋是片空白,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能想。
連寂寞的感覺也沒有,只是空白,彷彿腦袋裡有什麼東西被腐蝕了,
乾乾淨淨、透徹的幾乎一無所有。
三月很快就過去,四月緊追在後的離去。
五月,我的考試理所當然的考砸了,我連失望的感覺也沒有,只是很
平常的重複規律的生活,我的腦袋空白、心也空白,連感覺神經也失靈了
,整個人幾乎是無重力狀態下的浮游著生活。
美娟再次打電話來,我根本無力與她對談,她的說話聲彷彿耳邊的流
水,嘩啦啦消失在遠方,什麼也聽不見。
好幾次突然清醒,發現自己正在上課或是已經回到家,躺在床上怔怔
,之間的過程一無所知,然後下一刻鍾也許又迷糊了,繼續恍惚的日子。
我憑著自己最後一丁點清醒,送出離職信。
並沒有人慰留我;我和總務主任那邊的過節,使得少部分的同事都對
我保持距離,更多人甚至還不認識我…我才來不到一年又要離開,他們甚
至見到我連名字都喊不出來。
我想辭職是正確的,不僅僅是面子問題,更重要的是,我的學生恐怕
無法接受老師的茫然表現。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跟學生解釋自己的情況。
越來越感覺得到,台下的學生跟我疏遠了…也許是我跟他們疏遠了才
對。
一切都飛出我的掌握,我的世界原來就支柱不穩,現在更是瀕於破碎
。
辭職獲准後,我還是照常上課,只是心神不寧的情況越來越嚴重,夜
裡噩夢連連,翻來覆去想的盡是s。
他,和他的未婚妻…我,和我昔日親密的朋友,我後悔當初讓他倆認
識。
我還記得當時,那女孩的神情。「我要促成妳…」她說。「我要幫妳
告訴他,妳喜歡他…」
「嘿,這話可不能說。」我慌張。
「妳喜歡他,不是嗎?都那麼久了…為什麼不說?」她說。「是我我
就會說了,我不能等的,我喜歡的人,一定會知道我喜歡他。」
她的確不能等,後來她就說了。
而我,再不說話,也不能說話了。
家揚:
前幾天從朋友的口中聽到一個人的下落。
知道他訂婚了,很高興…又很傷心,高興的是以為這輩子再不能
得知他任何消息,現在又知道了,很快樂,傷心的是他畢竟還是沒能
接受我。
我想他已經忘記我了,我想,只是我從來沒有一刻遺忘過他,他
在我的心底始終是存在,佔據了如此重要的地位,我哭我笑都因為這
個人。
然而千山萬水,阻絕的不只是距離,我的眼淚他無從知曉,我的
喜樂他不會知道。
人生絕望至此。
江文瑜
5/22
回信出乎意料的快速,家揚一反之前三行兩字的精簡,飛快的用限時
快遞寄給我一封沉墊墊、厚厚實實的信件。
文瑜妳好。想安慰妳,不過我懷疑自己能說什麼。
講個故事給妳聽,很久以前,有個意氣風發的笨蛋考上大學,我們姑
且就稱呼他叫笨蛋,因為他的確很鈍,尤其是在與人交際上,簡直一無是
處。
總之,這個笨蛋考上了大學,他喜歡高科技的事物,然而在家裡的要
求下卻念了企管這科系,他也不是不喜歡這科系,算數字對他來說並不困
難,而且他也喜歡軍事小說中的鉤心鬥角,對商場上的競爭手段非常感興
趣,所以就這樣安定了下來,念了半年,甚至還輔修了資訊工程系的課,
意圖一口氣囊括兩個學位。
笨蛋的系上,有個知名的女孩,我們就姑且叫她美女好了。
美女長得很漂亮唷,可不是妳以為的那種庸脂俗粉,很活潑外向天真
開朗的女孩啊,系上有很多人都在垂涎她的美色…不過這些人都是大色狼
,笨蛋和他們是不一樣的;但是笨蛋也很喜歡美女,他的喜歡是純純的愛
,拜託妳不要想歪…總之,笨蛋從開學的那天起眼光就沒離開過美女,他
很希望能有機會跟美女多聊聊天、費盡心機只求多看美女一眼…他甚至把
自己的筆記印好偷偷塞進美女的背包裡,因為美女總是忙碌著約會,根本
沒有時間來上課。
美女跟花蝴蝶一樣,飛來飛去,她從來沒正眼瞧過一次笨蛋,然而兩
年多來,笨蛋卻依舊只看著美女,他珍惜著美女的微笑,雖然這笑容並不
是為他綻放,然而午夜夢迴,想起來還頗為令他牽腸掛肚的。
笨蛋也知道自己沒希望,美女喜歡的人永遠不會是他這種書呆子,美
女喜歡那些帥氣十足、表裡得宜的男生,笨蛋雖然自認才高八斗,卻實在
達不到貌若潘安的境界,他很快就敗下陣來,淪落到只能偷偷塞筆記本的
地步。
我不能跟妳解釋接下來混亂的原因,總之就是美女在升大三那一年失
戀了,她哭哭啼啼,真正所愛的學長決定和她分手,這重重的打擊了美女
的自尊心…這時候,笨蛋出現了,無巧不巧的填補了美女的空缺。三年來
宿願得償,笨蛋的人生充滿燦爛光明。
他們本該有個很好的結局,如果我是個寫小說的,我會給他們一個美
麗的結尾…。
只是現實生活中笨蛋病了,他還沒來得及拿到畢業證書,就提早離開
學校,躺在亂七八糟的儀器中,苟延殘喘的過日子。
一躺就是快三年。
美女第一次來看他的時候,淚痕斑斑,他們在病床前叮囑對方要照顧
自己、要多保重…美女的眼淚給了笨蛋無比勇氣,他發誓自己要離開這裡
。
美女第二次來看他的時候,已經不哭了,她只是安慰笨蛋不用擔心。
第三次…第四次…
等到美女第五次來看笨蛋,門外站著另外一個他,美女告訴那人說,
床上躺的是她最好的朋友…最關心她的小哥哥。
這是個很爛的故事,而我向來不是會說故事的人。
文瑜,妳知道愛情就是這樣的,它隨緣來、隨緣去,一刻也不停留,
真正需要的人未必能得到…然而,這世上悲劇總比喜劇動人、令人懷念。
妳愛的人走了,總會有下一個來填補妳的位子,他也許不會馬上出現
,但他終會出現。
人生有太多不美好的事情,而我已經看夠了,我但願妳會幸福,我祈
禱。
這次不說期待回音了,也許妳可以來看我,我想,我們還能說一些話
。
宋家揚
2000/06/03
我的學生追問我:「老師,妳為什麼不教我們了呢?」
媽媽在電話裡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不是好好的嗎?妳怎麼辭職了?
又沒考上學校、又丟了工作,妳以後打算怎辦呢?妳做事這麼莽撞,也不
好好想清楚…妳是想急死我嗎?」
有時候我真害怕他們的發問,每個問題砸在我的痛處上,我啞口無言
,咬牙切齒,卻一個字都回答不出來。
未來茫然,如同置身五里霧中,連自己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我不能跟
學生解釋心中的絕望,也無法跟母親說明面子問題…總之,我想我突然間
就亂了腳步,走錯了路,而且我也沒辦法停止自己的腳步,我不能停下來
!
一停止,所有累積的錯誤、後悔和煩惱就漫天蓋地的追上我,現實逼
的我不得不一直走下去,一直重複犯錯、重複累積煩惱積怨…不斷傷害自
己。
我的迷惘就像是獨自站在午後大雨中,嘩啦啦的雨水落下,砸在身上
,痛的咬牙切齒卻沒留下痕跡…找不到地方遮蔽,頭髮衣服都溼透,腳重
的抬不起來,眼前一片都是霧氣茫茫的水色,抬起手來抹去臉上的水漬,
一波又一波的,永無停止落下的雨勢……
我的迷惘。
然而在這一刻,我短暫地跳脫了這困沌的一切。
按著信紙背後的電話,我找到了家揚的弟弟。
「我老哥?」他的聲音一點也不訝異。「妳是江文瑜,對嗎?」
「你小時後還會在名字後面加個『姊姊』的…宋小弟,」我老實不客
氣的教訓他。「你的禮貌教育呢?」
他哈哈大笑。
「我要看你哥哥,他還好吧?」我單刀直入的問,眼前我最擔心的,
不是找新工作、不是s、不是我亂七八糟雜亂無章的瑣碎…。「他…」
「放心,一時三刻死不了。」家彰口無遮攔的說。「不過妳想要看他
最好快點…老實說,也就只剩這段時間了。」
「……」
「約個時間,我開車去載妳吧。」他說。
「我知道臺大醫院怎麼走。」我拒絕。
「喔,抱歉,不過我哥已經不在醫院了,他堅持要回家。」家彰說。
「妳不知道我家在哪裡,對吧?可是我知道妳住在哪裡,很方便的,我下
班順路…」
「你怎麼知道我家在哪?」我忍不住問了一個笨問題。
「因為我哥寫給妳的信,都是我寄出的啊!」他在電話那頭快樂的笑
了,聲音爽朗。「而且,絕大多數都是由我打字的哦,所以我、什、麼、
都、知、道!」
「……」
「約個時間地點吧。」他說。
就這樣,週末的下午,我到了宋家。
他們家並沒有給我身處『病房』的感覺,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宋媽媽
很客氣的跟我寒喧。
「家揚在睡…我們讓他多睡一下好不好?」
「當…當然好。」我連忙說。
「妳跟家彰聊聊。」宋媽媽笑著走了。
「你們家很舒服。」我老實的說。「一點壓力都沒有。」
「妳以為會看到一群人在這裡呼天搶地?」家彰不可思議的說。
我很尷尬。
「妳知道我哥哥病多久了嗎?」
「兩、三年?」我試探的回答。
「差不多。」他給我倒了水。「兩三年足夠改變所有的事情。」
「你們改變了什麼?」我問。
「想法啦、觀念啦…」家彰哼哼的笑。「妳不會相信的。」
「……」
「我哥當年倒下來的時候,大家聽到癌症如同世界末日,親戚來看個
一兩次,就算不錯了,更多人避之唯恐不及…只怕我們去借錢。」
「借很多嗎?」
「很多,都花在偏方上面。」家彰搖搖頭。「真是太恐怖的日子,三
天兩頭就換醫生,南南北北找偏方…什麼靈丹妙藥都吃了,我們一家子上
山下海的亂跑,跟熱鍋上螞蟻一樣。」
「妳信不信,我還曾經半夜陪著我哥睡在祖墳上…據老家的那些人說
,這些病是因為陽氣太重,所以要沾染一些陰氣…受祖宗庇蔭。」
我大驚「你在開玩笑嗎?」
「那時候我每天晚上扛著我老哥上祖墳,躺在墓碑的旁邊,老天,妳
知道他那全套裝備有多重嗎?重的連腰骨都要折斷了,更別提黑夜在墳場
上提著手電筒找祖墳…」他臉上的心悸是真實的。
「你真的相信這些偏方?」
「不信,可是也不由得我不信。」家彰一瞬間眼神突然失色了。「至
親的人隨時撒手,那種感覺…不能說…;在醫院裡,我每晚躺在他床邊,
聽老哥呼吸的聲音,哼哼斷斷的,好幾次以為他會就這樣停了…半夜裡我
害怕的不得了…我會為了讓他繼續哼下去而去做任何事…我只有這個哥哥
。」
我不說話。
「剛剛說到哪裡?」沉默一陣,他抬頭。「對了,有天夜裡我們睡著
,睡在那個老墓地上,天很黑,石磚地上很涼…我老哥突然轉過頭來問我
說:『欸,我是上輩子欠了什麼?這生快死了還得睡墓地?』」
「你跟他說什麼?」
「我問他說:『那你想怎樣?』…」他突兀的笑起來。「他說他要回
家,找張乾淨的床睡,不要受這些活罪了,能醫就醫,醫不了至少讓他過
得舒服點。」
「後來你們就回台北?」
「說好說歹說服我媽…」他笑笑。「我跟妳說這些的原因是要告訴妳
,我們都很能接受『死』這個字,在從老家回來的那段路上,我已經知道
老哥時日無多,我知道、我媽知道、老哥也知道…所以妳也不必在我哥面
前顧忌什麼,也不用安慰他…妳知道,我哥是隻很精明的狐狸,就算是病
了,腦袋可沒退化,他的身體他最知道,誰也瞞不了他,妳故意說安慰他
他反而會生氣。」
「我知道了。」
「他想過的舒服,所以我們就回台北,無論是醫院或是住家,我們都
當他是正常人。」家彰說。「可是我要給妳一點心理準備…他不太能說話
…之前手術過…嗯,唉,我不知道該怎麼說…」
「那我們怎麼溝通?」
「方法多得很哪,妳去看就知道了。」
宋媽媽這時候走出來。「他聽到你們說話的聲音了,」她對我們招手
。「人醒了,知道江小姐來很高興…妳進來吧。」
我不是自欺欺人的傢伙,在來看家揚前,也已經做好完善的心理準備
。
然而第一眼看到床上的他,心口還是忍不住猛然刺了一陣,得花好大
氣力才能勉強自己不落淚。
房間裡有股味道,不是藥味,也不是放在瓶裡的花…那是一種接近腐
爛的味道,雖不濃烈,卻讓人聞之卻步。
宋媽媽在床前移動椅子、讓出個位置給我,我知道自己應該微笑的走
進去,然而卻一步也動不了。
「也許妳願意走近一些?」家彰在身後說,他的語調輕鬆,彷彿安撫
我。「妳知道的,我老哥是個大近視,不走近一點他根本看不見!」
他的悠哉,化解我的尷尬,也給我緩衝的餘地。
「嗨,家揚。」我靠近床邊,一雙手不知道往哪裡擺。
床上的病人,勉強抽動嘴角,也許是想笑、也許是想說些什麼…然而
在我眼中,完全是模糊一片。
我不由自主落淚,心裡的痛更勝於眼前的刺激。
悲哀啊,那真是悲哀,眼前的這個人曾經昔日同窗,他的年齡與我相
同,而生命際遇卻迥然迴異;他躺在這裡,瘦弱、乾枯…生命力盡失,一
切都化整為零,什麼也沒留下。
伸手想要拭淚,宋媽媽已經遞過面紙。
「嘿,我說我老哥真是艷福不淺,數看看有多少女孩子在他前面為他
掉眼淚?怎麼我一個都沒有…」家彰在旁邊故作委屈的嚷。
他的笑話讓我們都舒坦了些。
我放下皮包,坐在椅上。
眼前的家揚看起來陌生,如在醫院裡碰見,我會根本認不出這個人。
病魔讓人急速老化,看青春衰老,比面對死亡更令人唏噓。
家彰忙碌地從床邊找出一塊板子,我瞪大眼睛看,發現那是一塊厚紙
板,上頭大大的寫著注音符號。
「哪,老哥,你的『舌頭』來了。」他把紙板擱在家揚的膝蓋上,抬
頭對我解釋。「這就是我們的溝通方式。」
「很好的方法。」我哽咽著說。
「你們聊聊,嗯?」家彰拍拍我的肩膀。「江姊,妳不要想太多,我
老哥就算病到骨子裡還是一隻狐狸的…」
他和宋媽媽一起離開房間,我聽見門在身後關上,房間裡靜的可怕。
家揚巍顫顫地移動指頭,在板上一個注音、一個注音的游移。
「抱、歉、我、沒、有、簽、名。」我拚音、讀著他的意思,他每個
字都停頓片刻,好不容易讓我把拚出來的字湊起來,這才恍然大悟。
「你說的是信上的簽名?」我趕緊說。「那不重要…一點都不重要!
」
他微微眨了一下眼睛,眉毛彎了起來。
我想他如果沒有這樣病,必定是個好看的男孩子,他的眼睛眉角都有
神…然而現在,也只剩下眉宇之間隱約的神氣了。
家揚看了我一眼,想了想什麼,又移動手指與我紙上交談。
「妳很不快樂。」他無聲的說,直接切中主題。
我點點頭。「我辭職了。」
「很好。」他比畫著。
「一點都不好,」不知道為什麼,在他面前我了無形象。「我現在又
跟以前一樣,沒了工作又不知道往哪裡去…家裡老媽的電話又罵又催、想
挖個洞躲起來又怕把自己活埋…」我訴苦。「啊,我失去太多東西。」
「失去不多,」他簡潔的回答。「妳還有自己。」
「自己……」我喃喃自語。
「我喜歡看日出,那很美,每次日出都是最壯觀的…生命也是這樣,
」他說。「午後烏雲密佈,下雨了、天色陰暗了,但是雨總是會停,陽光
會再出現,妳只是碰到午後雷陣雨而已。」
「這個比喻好。」我忍不住微笑。「你真是個詩人。」
他的眉梢揚起,並不回答我的客套。
「怎麼了?」我問。
「感慨。」他的手指跳出兩個驚人的字眼。
「感慨什麼?」
「妳遇到的是午後雷陣雨,而我是夕陽西下。」
我無言,長久沉默。
「你不再去醫院試試看嗎?」我小聲的問。「再治療…」
「保證會好嗎?」
「我不知道。」
「只是拖延時日而已,在醫院,很痛苦。」他說。「拜託不要讓我活
的那樣卑微。」
「生命很卑微嗎?」我說不上來的生氣。「你一點勇氣也沒有。」
「我有勇氣,面對死。」他的手指竭力的移動。「但是更需要尊嚴。
」
「尊嚴?」
「我選擇好好的走。」他看著我。「死亡不可怕,它是活的一部份。
」
「我不喜歡面對死亡。」我哽咽的說。「為什麼呢?」
「日落了會再升起,但不是每個人都能面對明天的太陽。」家揚淡淡
的回答。
「這樣說不公平。」
「這世界本來就不公平,享有幸福的人,永遠只是少數。」
「那為什麼我得拚命?也許我什麼都得不到。」
「因為妳活著。」
「所以得受苦?」我不由得想起s。
「越苦越值得。」家揚說。「人生不過如此。」
唉唉,我閉上眼睛,心頭大痛。
前塵往事盡數回頭,南柯一夢。
家揚敲敲紙板,吸引我的注意。「是因為愛嗎?」
我對他苦澀的笑。
我沒辦法去解釋s的事情,那牽扯太多、太深了,而有些東西是不必
說也不能說的。
「我失去依靠,」我說。「事實殘酷,想像不能安慰我的傷。」
「妳愛他?」
我搖頭。「愛不能說明一切,失去他我失去一部份靈魂。」
「很多年了?」
「很多年了。」
「為什麼會失去他?」他問,眼神專注。
我想了好久才回答。「因為我從來沒敢告訴他,我愛他。」說出口來
,止不住的哭。
我不明白自己為何這般傷心,我很坦白,在一個行將就木的朋友面前
,沒什麼需要掩飾。
「我的缺口無法彌補。」我說。
「妳會記得他,只要妳活著的一天,」家揚微微探出手來,我很自然
的抓住。「真正的愛不過如此。」
「記憶算什麼呢。」
家揚不回答,他只是按著我的手。
我可以感覺到隔著皮膚,他所傳達來的熱度。
「什麼都是會失去的,」他說。「青春會消失、愛會退燒、憎恨和希
望也都不會長久,在生死面前,這些都不存在…然而妳畢竟會記得他,無
論際遇改變,只要妳活著的一天,就不會忘記。」
「……」
門上傳來節奏性的敲擊,家彰探頭入內。「嘿,老哥,休息時間到,
似水柔情也得長話短說。」
家揚皺皺眉頭。
我趕緊站起來。「那我走了,下次再來看你。」
「還有下次嗎?」他拚出音。
鬆弛的肌肉,指節發白,他的手無力的抓著我。
「我一定會再來看你。」我承諾,雖然這承諾的可能性連我都不敢保
證。
我離開宋家,拒絕了家彰的好意,自己一個人輾轉換了公車,流浪般
的穿過擾嚷的市區。
週末的夜未央,燈火通明、人聲鼎沸,獨自站在城市街頭,來來去去
的人影車影讓我昏眩。
靠在騎樓的轉角,坐在速食店的台階前,那個晚上,我第一次這樣清
楚感覺這個城市和我的隔閡。
從來不屬於我的地方。
從來不屬於我的生命。
我,只是過客。
對城市來說,這只是過客的一站,對我來說又何嘗不是如此,我在s
的人生中游離、s在我的人生中旋繞、家揚也同樣在我、在這個城市中流
轉,就像是一首歌一樣,旋律過了就換人唱,舞盡了就離開…。
我的歌低迴百轉,家揚的舞已經曲終人散。
然而美麗的曲調讓人懷念。
我,永遠記得。
永不忘記。
我沒再見到家揚,沒過幾天,他在某個夜裡過世。
簡單的儀式上,只有他的至親和幾個朋友,我請了假,前來行禮。
「至少他走的不痛苦,」家彰說。「所有牽掛都放開了,他走的很輕鬆
,該見的人都見到了,該說的都說了。」
「你哥哥…」我想了很久,一時語塞。
「他過世的那個夜裡,入睡前我們還想給妳寫信。」
我呆了呆。
「他有話想跟妳說,又不知道該怎麼說,」家彰說。「我看他想了很久
,一字一句換來換去…後來說算了,明天再寫也不遲。」
「他終究沒來得及。」我嘆息。「隻字片語也沒有。」
家彰猶豫很久。「江姊,我想問個問題。」
「你說。」
「妳和我哥到底有沒有談到感情?」
「不是愛情。」我簡潔明瞭的點破問題。
「真的?」
我明白的點頭。
「我以為妳至少…」他悵然若失。
「家揚不需要同情。」我安靜地說。「你是他弟弟,我相信你最了解
。」
「那你們之間是什麼關係?只是朋友?老同學?」
我突然笑了出來。「他是明礬。」
「啊?」
「沉澱雜質的明礬。」我輕輕的說,靈堂外藍天白雲,風,微微的吹
著,旗幡飄搖,隔壁的哀樂不絕,而我的心卻安定如水。
「哥跟我說,妳辭職了?」
「對。」
「那以後呢?」
「不知道。」我微笑。「也許離開台北,也許留下來…,我還沒計劃
,可能我會回老家,在一間書店裡當店員…,可能明年會考上研究所、可
能可能…誰知道,人生諸多變數,我隨遇而安。」
「……」
「我不害怕,我還有我自己。」我說。「失去一切都不可惜,我還有
我自己。」
紅磚道上一響一響的踩著我的腳步。
回首看過去,夕陽落在山間。
你知道,雨過就會天晴,日落就會天明。
短暫流光逝去,追悔留不住遺憾。
生命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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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希望寫到30回結束,25回就結束了。
能寫都寫了,不想狗血。
悲劇或喜劇?這些都不重要。
人生流水浮光,抓住片刻倒影也就足夠。
至於愛,記得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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